本文摘自《宋诗选注》。在这个著名的选本里,王安石有诗10首,排在陆游(27首)、苏轼(18首)、范成大(12首)之后,与陈与义、杨万里并列第四,庶几可管窥钱先生对王安石诗歌的态度:一方面称赞其比欧阳修“渊博,更讲究修辞的技巧”,即使政治上的论敌也“不得不推重他在文学上的成就”;另一方面则认为,王安石的铺张用典和扬厉学问却导致了后来宋诗的形式主义。
钱锺书(—),江苏无锡人,先后毕业于清华大学外语系、牛津大学埃克塞特学院等。现代中国著名的学者、作家,代表作《谈艺录》《管锥编》《围城》等影响广泛,为20世纪中国重要的学术和文学经典。三联书店年出版了《钱锺书集》。
王安石
*选自钱锺书《宋诗选注》“王安石”篇
王安石(-)字介甫,临川人,有《临川文集》。他在政治上的新措施引起同时和后世许多人的敌视,但是这些人也不能不推重他在文学上的造就,尤其是他的诗,例如先后注释他诗集的两个人就是很不赞成他的人。他比欧阳修渊博,更讲究修词的技巧,因此尽管他自己的作品大部分内容充实,把锋芒犀利的语言时常斩截干脆得不留馀地、没有回味的表达了新颖的意思,而后来宋诗的形式主义却也是他培养了根芽。他的诗往往是搬弄词汇和典故的游戏、测验学问的考题;借典故来讲当前的情事,把不经见而有出处的或者看来新鲜而其实古旧的词藻来代替常用的语言。典故词藻的来头愈大,例如出于“六经”、“四史”,或者出处愈僻,例如来自佛典、道书,就愈见工夫。有时他还用些通俗的话作为点缀,恰像大观园里要来一个泥墙土井、有“田舍家风”的稻香村,例如最早把“锦上添花”这个“俚语”用进去的一首诗可能是他的《即事》。
王安石像
把古典成语铺张排比虽然不是中国旧诗先天不足而带来的胎里病,但是从它的历史看来,可以说是它后天失调而经常发作的老毛病。六朝时,萧子显在《南齐书》卷五十二《文学传论》里已经不很满意诗歌“缉事比类……或全借古语,用申今情”,钟嵘在《诗品》里更反对“补假”“经史”“故实”,换句话说,反对把当时骈文里“事对”、“事类”的方法应用到诗歌里去;唐代的韩愈无意中为这种作诗方法立下了一个简明的公式:“无书不读,然止用以资为诗”。也许古代诗人不得不用这种方法,把记诵的丰富来补救和掩饰诗情诗意的贫乏,或者把浓厚的“书卷气”作为应付政治和社会势力的烟幂。第一,从六朝到清代这个长时期里,诗歌愈来愈变成社交的必需品,贺喜吊丧,迎来送往,都用得着,所谓“牵率应酬”。应酬的对象非常多;作者的品质愈低,他应酬的范围愈广,该有点真情实话可说的题目都是他把五七言来写“八股”、讲些客套虚文的机会。他可以从朝上的皇帝一直应酬到家里的妻子——试看一部分“赠内”、“悼亡”的诗;从同时人一直应酬到古人——试看许多“怀古”、“吊古”的诗;从旁人一直应酬到自己——试看不少“生日感怀”、“自题小像”的诗,从人一直应酬到物——例如中秋玩月、重阳赏菊、登泰山、游西湖之类都是《儒林外史》里赵雪斋所谓“不可无诗”的。就是一位大诗人也未必有那许多真实的情感和新鲜的思想来满足“应制”、“应教”、“应酬”、“应景”的需要,于是不得不像《文心雕龙?情采》篇所谓“为文而造情”,甚至以“文”代“情”,偷懒取巧,罗列些古典成语来敷衍搪塞。为皇帝做诗少不得找出周文王、汉武帝的轶事,为菊花做诗免不了扯进陶潜、司空图的名句。第二,在旧社会里,政治的压迫和礼教的束缚剥夺了诗人把某些思想和情感坦白抒写的自由。譬如他对国事朝局的愤慨、在恋爱生活里的感受,常常得指桑骂槐或者移花接木,绕了个弯,借古典来传述;明明是时事,偏说“咏史”,明明是新愁,偏说“古意”,甚至还利用“香草美人”的传统,借“古意”的形式来起“咏史”的作用,更害得读者猜测个不休。当然,碰到紧急关头,这种烟幂未必有多少用处。统治者要兴文字狱的时候,总会根据无火不会冒烟的常识,向诗人追究到底,例如在“乌台诗案”里,法官逼得苏轼把“引证经传”的字句交代出来。除掉这两个社会原因,还有艺术上的原因;诗人要使语言有色泽、增添深度、富于暗示力,好去引得读者对诗的内容作更多的寻味,就用些古典成语,仿佛屋子里安放些曲屏小几,陈设些古玩书画。不过,对一切点缀品的爱好都很容易弄到反客为主,好好一个家陈列得像古董铺子兼寄售商店,好好一首诗变成“垛叠死人”或“牵绊死尸”。
北宋初的西昆体就是主要靠“挦撦”——钟嵘所谓“补假”——来写诗的。然而从北宋诗歌的整个发展看来,西昆体不过像一薄层、一小圈的油花,浮在水面上,没有在水里渗入得透,溶解得匀;它只有极局限、极短促的影响,立刻给大家瞧不起,并且它“挦撦”的古典成语的范围跟它歌咏的事物的范围同样的狭小。王安石的诗无论在声誉上、在内容上、或在词句的来源上都比西昆体广大得多。痛骂他祸国殃民的人都得承认他“博闻”、“博极群书”;他在辩论的时候,也破口骂人:“君辈坐不读书耳!”又说自己:“某自百家诸子之书至于《难经》、《素问》、《本草》、诸小说无所不读”。所以他写到各种事物,只要他想“以故事记实事”——萧子显所谓“借古语申今情”,他都办得到。他还有他的理论,所谓“用事”不是“编事”,“须自出己意,借事以相发明”;这也许正是唐代皎然所说“用事不直”,的确就是后来杨万里所称赞黄庭坚的“妙法”,“备用古人语而不用其意”。后面选的《书湖阴先生壁》里把两个人事上的古典成语来描写青山绿水的姿态,可以作为“借事发明”的例证。这种把古典来“挪用”,比了那种捧住了类书,说到山水就一味搬弄山水的古典,诚然是心眼儿活得多,手段高明得多,可是总不免把借债来代替生产。结果是跟读者捉迷藏,也替笺注家拉买卖。流传下来的、宋代就有注本的宋人诗集从王安石集数起,并非偶然。李壁的《王荆文公诗笺注》不够精确,也没有辨别误收的作品,清代沈钦韩的《补注》并未充分纠正这些缺点。
参看王应麟《困学纪闻》卷十八论李壁注王安石诗《致讥》《寓贬》;沈钦韩《王荆公文集注》卷一《上五事札子》注、《诗集补注)卷二《君难托》、《何处难忘酒》、卷四《和郭功甫》、《偶书》、《韩忠献挽词》、《故相吴正宪公挽词》等注。
李壁《王荆文公诗笺注》卷三十四。
参看刘勰《文心雕龙》第三十五篇、第三十八篇。
《昌黎先生集》卷二十五《登封县尉卢殷墓志》;“资”字值得注意,跟杜甫《奉赠韦左丞丈》所谓“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涵义大不相同。
曾慥《类说》卷五十六载《古今诗话》,江少虞《皇朝类苑》卷三十九。
例如文彦博《文潞公文集》从卷四起就渐渐摆脱西昆的影响。甚至《西昆酬唱集》里的作者也未必维持西昆体的风格,例如张咏《乖崖先生文集》里的诗都很粗率,而《西昆酬唱集》卷上有他的《馆中新蝉》。
例如杨时《龟山先生集》卷十七《答吴国华书》,晁说之《嵩山文集》卷十三《儒言》等。
邵博《邵氏闻见后录》卷二十。
《临川集》卷七十三《答曾子固书》。
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三十五引《西清诗话》论王安石。
《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二十五引《蔡宽夫诗话》记王安石语,亦见李壁《王荆文公诗笺注》卷四十一《窥园》诗注。
《诗式》卷一“诗有四深”条。
《诚斋集》卷一百十四《诗话》。
参看司马光《续诗话》记西昆体作家刘筠论《初学记》语:“非止‘初学’,可为‘终身记’。”
明周臣《流民图》
河北民
河北民,生近二边长苦辛。
家家养子学耕织,输与官家事夷狄。
今年大旱千里赤,州县仍催给河役。
老小相依来就南,南人丰年自无食。
悲愁天地白日昏,路傍过者无颜色。
汝生不及贞观中,斗粟数钱无兵戎!
“二边”指辽和西夏。
当时宋对辽每年要“纳”银绢,对西夏也每年要“赐”银绮绢茶,可是这里的“事”字恐怕不是“以大事小”而是“有事于”——防御——的意思。
尽管荒年没饭吃,还得去赶做河工。
虽然是丰年,也一样没有饭吃。参看同时像曾巩《元丰类稿》卷一《胡使》:“南粟鳞鳞多送北,北兵林林长备胡……还来里闾索穷下,斗食尺衣皆北输。”
唐太宗李世民在贞观十五年八月里说他有“二喜”:第一是连年丰收,“长安斗米值三四钱”;第二是:“北虏久服,边鄙无事”。王安石对贞观和开元时代非常向往,例如这首诗以及《叹息行》、《寓言》第五首、《开元行》等。可是熙宁元年宋神宗赵顼第一次召他“越次入对”,问他说:“唐太宗何如?”他回答得很干脆:“陛下当法尧舜,何以太宗为哉!”王夫之《宋论》卷六说他“入对”的话是“大言”唬人,这些诗也许可以证实那个论断。
即事
径暖草如积,山睛花更繁。
纵横一川水,高下数家村。
静憩鸡鸣午,荒寻犬吠昏。
归来向人说,疑是武陵源。
就是陶潜《桃花源记》所写的世外乐土。
明周辰《桃花源图》苏州博物馆藏
葛溪驿
缺月昏昏漏未央,一灯明灭照秋床。
病身最觉风露早,归梦不知山水长。
坐感岁时歌慷慨,起看天地色凄凉。
鸣蝉更乱行人耳,正抱疏桐叶半黄。
葛溪在江西弋阳,驿是公家设立的伕马站和过客招待所。
等于说夜正长;“漏”是古代的计时器。
示长安君
少年离别意非轻,老去相逢亦怆情。
草草杯盘供笑语,昏昏灯火话平生。
自怜湖海三年隔,又作尘沙万里行。
欲问后期何日是,寄书应见雁南征。
王安石的大妹妹,名文淑,工部侍郎张奎的妻子,封长安县君。
这大约是宋仁宗嘉祐五年(公元一○六○年)王安石出使辽临行所作。
初夏即事
石梁茅屋有弯碕,流水溅溅度两陂。
晴日暖风生麦气,绿阴幽草胜花时。
王安石还有一首《弯碕》诗说:“残暑安所逃,弯碕北窗北。”“弯碕”见晋人左思《吴都赋》,《文选》卷五李善注说是“昭明宫东门”的名称,李周翰注说是“险峻”的意思,这里似乎都不切合。《广韵》卷一的“五支”和“八微”两部说“碕”是“曲岸”或“石桥”,想来此处以“曲岸”为近,因为诗里已经明说那地方有“石梁”;“弯”是形容堤岸的曲折,王安石不过借用左思的字面。《吴都赋》还有一句“碕岸为之不枯”,李周翰注说“碕”是“长岸”;郭璞《江赋》里说起“碕岭”和“悬碕”,《文选》卷十二李善注分别引许慎《淮南子注》和《埤苍》说“碕”是“长边”、“曲岸头”;宋代袁易《念奴娇》词也说:“浅水弯碕,疏篱门径,淡抹墙腰月。”(《全宋词》卷二百七十七)都可以参证。
悟真院
野水从横漱屋除,午窗残梦鸟相呼。
春风日日吹香草,山北山南路欲无。
书湖阴先生壁
茆檐长扫净无苔,花木成畦手自栽。
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
杨德逢的外号;他是王安石在金陵的邻居。
这两句是王安石的修辞技巧的有名例子。“护田”和“排闼”都从《汉书》里来,所谓“史对史”,“汉人语对汉人语”(叶梦得《石林诗话》卷中、曾季狸《艇斋诗话》);整个句法从五代时沈彬的诗里来(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八),所谓“脱胎换骨”。可是不知道这些字眼和句法的“来历”,并不妨碍我们了解这两句的意义和欣赏描写的生动;我们只认为“护田”“排闼”是两个比喻,并不觉得是古典。所以这是个比较健康的“用事”的例子,读者不必依赖笺注的外来援助,也能领会,符合中国古代修辞学对于“用事”最高的要求:“用事不使人觉,若胸臆语也。”(《颜氏家训》第九篇《文章》记邢邵评沈约语)
泊船瓜洲
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秪隔数重山。
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在长江北岸,跟镇江——“京口”——相对。这是王安石想念金陵的诗,钟山是他在金陵的住处。
这句也是王安石讲究修辞的有名例子。据说他在草稿上改了十几次,才选定这个“绿”字;最初是“到”字,改为“过”字,又改为“入”字,又改为“满”字等等(洪迈《容斋续笔》卷八)。王安石《送和甫寄女子》诗里又说:“除却春风沙际绿,一如送汝过江时”,也许是得意话再说一遍。但是“绿”字这种用法在唐诗中早见而亦屡见:丘为《题农父庐舍》:“东风何时至?已绿湖上山”;李白《侍从宜春苑赋柳色听新莺百啭歌》:“东风已绿瀛洲草”;常建《闲斋卧雨行药至山馆稍次湖亭》:“行药至石壁,东风变萌芽,主人山门绿,小隐湖中花。”于是发生了一连串的问题:王安石的反复修改是忘记了唐人的诗句而白费心力呢?还是明知道这些诗句而有心立异呢?他的选定“绿”字是跟唐人暗合呢?是最后想起了唐人诗句而欣然沿用呢?还是自觉不能出奇制胜,终于向唐人认输呢?
江上
江北秋阴一半开,晓云含雨却低回。
青山缭绕疑无路,忽见千帆隐映来。
明吴伟《雪江捕鱼图》湖北省博物馆藏
夜直
金炉香烬漏声残,翦翦轻风阵阵寒。
春色恼人眠不得,月移花影上栏干。
“直”通“值”,就是值班;那时候的制度,翰林学士每夜轮流一人值班住宿在学士院里(沈括《梦溪笔谈》卷二十三)。
这一句出于罗隐的《春日叶秀才曲江》诗:“春色恼人遮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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