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嬗让制度考
冯时
中国传统文化认为,文明和国家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中华文明至少有着八千年未曾中断的历史[1],这比夏启创立的家天下王朝的历史古老得多。那么史前文明社会的政治制度呈现出一种怎样的形势?特别是作为这一制度核心的继统法究竟是什么?这是重建中华文明历史必须深察的问题。
观象授时不仅为农业生产提供时间服务,而且导致了王权的诞生[2]。从君权神授的观念分析,最早的统治者事实上是具有神权意义的帝,这意味着其时的帝位继承必然有其相应的制度,这一制度作为上古社会政治的核心,实为文明社会得以建构的关键。传统认为,史前文明的权力转移是通过嬗位实现的,但嬗让制究竟是否属于信史却一直有人怀疑。对这一问题,以往据古代文献的梳理研究已臻穷尽[3],学者于嬗让之真伪仁智互见,已难有突破。而新出战国竹书只能反映战国时代的嬗让史观,对传统文献虽有补苴,但未能提供解决问题的关键史料。因此,欲明上古嬗位制度之本质,非得另寻新的研究视角不可。事实上商代甲骨文为解决这一问题提供了极为重要的线索,这或许可以使上古嬗位的历史不再成为传说。显然,澄清这一问题直接关系到我们对前国家时代社会形态和政治制度的认识。一殷商甲骨文“嬗”字考
殷商甲骨文有“嬗”字,为旧所不识。其字形作:
此字于《甲骨文编》收入卷三?七,隶定作“”,并不准确。甲骨文自有“”字,其本作,虽与“嬗”字的字形相近,但差异明显。所以“”与“嬗”应该是两个不同的文字。甲骨文“嬗”字的字形显示,女主之下尚有一明显的承托之物,而持物之手,如果从手形的方向分析,显然不会是一个人的双手,而应描写着众人之手。所以此字之所象实为众人持物承托女主之形。
对这个字的认识,学者或有释“丞”之说[4],大概即因为此字的字形与“丞”字相似。其实甲骨文、金文的“丞”字有两种写法,一作,或作,前一种字形象人落入陷阱而被他人以双手营救之,后一种字形则象他人于受困者下方助为托举之,故“丞”实为拯救之“拯”的本字,引申则有辅助之意。需要强调的是,“丞”字的甲骨文、金文字形皆从一人之双手,且从没有写作从“女”的情况。因此很明显,甲骨文“丞”所体现的意义与上录众人以物承女的“嬗”字的内涵大相径庭。
甲骨文“嬗”字所象征的众人奉举的承女之物,于字形中则表现为一条斜置的曲线,知其一定不属于质地坚硬的物品,而应是一种轻软织物,或许可以考虑为氈毯。如果事实如此,那么对这个字的形构分析就应该解释为从“女”从“氈”,“氈”为承女之物,为字之主体,必从其读,所以此字的隶定应该采取“氈”省声的原则,确定其结构为从“女”从“氈”,“氈”省声作“亶”,显然这个字应该就是“嬗”字。
氈类毛罽属于非编织类物品,较纺织、针织类织物出现得更早,使用也非常普遍[5]。《说文?毛部》:“氈,撚毛也。”段玉裁《注》:“《手部》曰:撚者,蹂也。撚毛者,蹂毛成氈也。”知为氈之术相对简单,因此,毛织物无疑是人类最早使用的织品。先民的狩猎和家畜饲养活动使他们很早就懂得了利用动物皮毛解决自己的服制问题,而将羊毛类柔软的毳毛用于坐卧的铺垫以防寒防潮,久之则必致氈化而成氈席[6],从而启发先民最终发明了制氈技术,这意味着氈罽的历史是相当悠久的。《尚书·禹贡》:“织皮,崐崘、析支、渠搜、西戎即叙。”伪孔《传》:“织皮,毛布。”此织皮或即氈属。《周礼?天官?掌皮》:“共其毳毛为氈,以待邦事。”郑玄《注》:“当用氈则共之,毳毛,毛细缛者。”贾公彦《疏》:“郑云当用氈则共之,谓若掌次张氈案,是当用氈,则掌皮共毳毛与冬官,使作氈与掌次也。”而《通典·职官二十一》记冬官有毳工,即北周负责制氈之官[7]。《诗?王风?大车》:“毳衣如菼”,“毳衣如璊”。《齐民要术·养羊》记作氈法云:“春毛秋毛,中半和用。秋毛紧强,春毛软弱,独用大偏,是以须杂。三月桃花水氈第一。凡作氈,不须厚大,唯紧薄均调乃佳耳。”又记令氈不生虫法云:“夏月敷席人卧上则不生虫。若氈多无人卧上者,预收榷柴燥薪灰,入五月中,罗灰遍著氈上,厚五寸许,卷来于风凉之处阁置,虫亦不生。”这些经验非得经过长期的积累不可,也可窥见制氈传统之古老。所以,氈在商代甚至更早的时代已经出现是没有问题的。
《说文?女部》:“嬗,缓也。从女,亶声。一曰传也。”段玉裁《注》:“《孟子》:孔子曰:唐虞禅,夏后殷周继。依许说,凡禅位字当作嬗,禅非其本义,禅行而嬗废矣。”据此可以清楚地了解,“嬗”的本义其实就是传代嬗位。有关其制度,我们留待后文再做讨论,现在先来考察“嬗”字在卜辞中的用法,解决其在卜辞中的正读问题。
冯时《中国天文考古学》,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年版
涉及“嬗”字的卜辞多已残泐,于事不便考索,但在尚存的完整卜辞中,还保留有一些可供研讨的材料,其中最典型的一例用法就是有关季节的更替,可以帮助我们了解“嬗”字的意义。卜辞云:
“嬗”本即嬗位、更替之义。《史记?秦楚之际月表》:“五年之间,号令三嬗。”司马贞《索隐》:“三嬗,谓陈涉、项氏、汉高祖也。”《汉书?贾谊传》:“变化而嬗。”师古《注》引苏林曰:“嬗,相传与也。”《汉书?律历志下》:“尧嬗以天下。”师古《注》:“嬗,古禅让字也。”此“嬗”字于卜辞中的意思显然就是季节的嬗代更迭。商代历法仅有春、秋两季,而秋季与春季代序的时间或在殷历七月,相当于后世农历的二至三月[8]。根据卜辞的记载我们知道,季节的交替只适应着农作周期的变化,而不与历年同步[9],所以季节的更替需要通过占卜决定,故下有奉献祭品的内容。诸卜同在殷历七月进行,“今秋亡嬗之”与“有嬗之”对贞,是说秋季是否应该在七月更代。“有嬗今春”又与“今春亡嬗”对贞,更明确申问秋季是否可以于七月更替为春季。而“有嬗今月”与“今月亡嬗之”对贞,则是卜问两季的嬗代是否可以发生在七月。显然,“嬗”有嬗传、嬗代之义于卜辞反映得非常清楚。
卜辞于辛巳日尚有“启弟”之贞,传统以立春、立夏为启。《左传?僖公五年》:“凡分至启闭。”杜预《集解》:“启,立春、立夏。”然而这条卜辞的“启”却应有析别之义。《大戴礼记?夏小正》:“启者,别也。陶而疏之也。”“弟”,次弟。《说文?弟部》:“弟,韦束之次弟也。”段玉裁《注》:“引申之为凡次弟之弟。”《吕氏春秋?原乱》:“乱必有弟。”高诱《注》:“弟,次也。”辛巳去庚申二十二日,故卜辞“启弟”是说秋季与春季要在七月别析清楚,并依次更替,其与上卜的内容正好呼应。
卜辞以“嬗”言季节更替,文从意顺。以此考证其他卜辞,同样可以使卜辞文意得到合理的解释。卜辞云:
甲申卜,弜嬗作宗?《合集》
“作宗”是建筑宗庙。“嬗”训更替,则“弜嬗作宗”当然是说不要随意改变建筑宗庙的工作。
有些卜辞虽然残缺,但通过相关卜辞的互证,仍可以对其内容有所了解。卜辞云:丁巳卜,王:余勿再彡?
丁巳卜,王:余再彡?
丁巳卜,王:余勿再彡?
丁巳卜,王:余[再彡]?
丁巳卜,王:余勿再彡?十月。
丁巳卜,[王]:余再彡?
丁巳卜,勿嬗多?(介)于柄?
丁巳卜,嬗多?(介)于柄?《丙》83
此辞内容为商王反复占卜其是否再次亲行彡祭。“再”字从唐兰先生读[10]。“多?”是庶子,读为“多介”。“?”并非《方言》或《集韵》训特训独之“?”,而应为介子之字,其从“宀”以明宗室的意义。丁巳日的最终占卜倾向于商王不再亲行彡祭,而改由庶子于柄地行祭。商王将主祭之权转授多介,则嬗有转变、改变之义甚明。卜辞云:丙子……嬗子……示于…………豕……《合集》辞残尤甚。“子”是商王之子,残辞尚存作为牺牲的豕,事关宗庙祭祀,故推测辞意或也属商王将宗庙之祭事转交其子负责之类。冯时《中国古文字学概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年版
上述卜辞显示,甲骨文“嬗”字的考释可以从根本上揭示相关卜辞的文义。不仅如此,“嬗”字的考释还涉及到更深层次的上古嬗位制度的问题,这对于研究上古政治史是非常重要的。二殷商之嬗与内亚举氈嬗位关系考甲骨文“嬗”字本作众人举氈承托女主之形,这一字形如何能够传达出所谓的传嬗之义?其究竟反映了怎样的一种制度?这些问题直接关系到上古嬗位制度的本质。中国传统的政治与宗教首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