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年,即北魏太平真君十一年,六十九岁的汉族官员魏司徒崔浩当众被斩首于平城城南刑场,同时,凡是和崔浩沾有姻亲关系,无论远近,皆被诛族,其中有清河崔氏,范阳卢氏、太原郭氏、河东柳氏,都是汉族大家。
自古有言:刑不上士大夫,就是大夫以上的官员犯了法可以杀,但是不要折磨他们,让他们身体痛苦,因为他们是拥有知识拥有地位的人,这样的折磨会破坏他们在庶人中的形象,也有损朝廷的威严。
在崔浩押往刑场的途中,《魏书》中有这样一段记载:
及浩幽执,置之槛内,送于城南,使卫士数十人溲其上,呼声嗷嗷,闻于行路。自宰司之被戮辱,未有如浩者
意思是崔浩在被装到囚车里押往城南刑场的过程中,几十位押送的士兵把尿撒到崔浩的脸上,致使崔浩一路哀嚎。像他这般大的官员,从未见过有受如此屈辱者。
崔浩作为三世老臣,尽忠于北魏政权五十年。五十年里,他为北魏北方的统一,典章制度的确立,政权的稳固立下了不世之勋,是北魏一百五十年历史上最耀眼的名臣。
那他底犯了什么大逆不道之罪,而要受如此酷烈之刑,并牵连如此之广?
这一切源于那场“国史之狱”。
一、三朝开济老臣心
崔氏家族自汉末崛起,一直延续到唐末,五代以后,前后长达七百年余年,不能不说是家族史上的一个奇迹。
崔浩就降生在这样一个特殊的大家族中,《魏书》载:
少好文学,博览经史。玄象阴阳,百家之言,无不关综,研精义理,时人莫及。
崔浩于北魏开国皇帝道武帝拓跋珪在位期间入仕,任著作秘书郎,那年他二十岁。
这个时候的拓跋珪因服食寒食散,导致精神出现了问题,猜忌好杀,喜怒无常,身边的人稍有不慎,便会人头落地,满朝文武已经到了人人自危的地步。
崔浩也在战战兢兢中度过了五年。公元年,拓跋珪为儿子拓跋绍所杀,他总算结束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日子。
继任之君为北魏元明帝拓跋嗣,这个皇帝崇信道家的谶纬学说,而崔浩的又特别精通《易》及《洪范》五行。在诸多军国大事中,崔浩推演后得出的预言每每应验,故深得拓跋嗣倚重。
此后的四十年,直到被杀,崔浩以第一谋士的身份活跃在北魏的政治舞台上。
拓跋嗣一朝十四年,属于北魏草创时期,曾面临无数次艰难险阻,然每每紧要关头,崔浩都会站出来以独到的见解为北魏这只航搜母舰指明前进的方向。
公元年,拓跋嗣病了,在选择储君方面犹豫不决,问计于崔浩。崔浩很鲜明地表明了态度:
今长皇子焘,年渐一周,明睿温和,众情所系,时登储副,则天下幸甚。--《魏书.崔浩传》
拓跋嗣遂立当时只有十二岁的拓跋焘为储君,他就是历史上有名的北魏太武帝。
然而崔浩此时不会想到,这个他极力举荐的储君,最终是灭他族的人。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拓跋焘上台后,很多鲜卑官员开始排挤诋毁崔浩。
政治上在必要的时候,任何人都可以是一枚棋子。拓跋焘为了平息众怒,免去了崔浩的所有官职,命其赋闲在家。
其实拓跋焘是知道崔浩有过人之能的,所以待事情稍稍平息,重新启用了崔浩。随后这对君臣进行了长达二十七年的共处。
这二十七年里,在崔浩的辅佐下,拓跋焘先后大破柔然,攻灭胡夏,镇压盖吴起义,实现了北方的统一,建立起南北朝时期疆域最广,国力最强的帝国。
拓跋焘对崔浩的能力深信不疑,曾当众下诏:
凡军国大计,卿等所不能决,皆先谘浩,然后施行。---《魏书.崔浩传》
然而后来发生的国史之狱,让我们明白了什么叫伴君如伴虎。
二、前赴后继修国史
关于编修国史,其实在北魏道武帝拓跋珪时期就已经开始了这项工作,当时任命的主编人是尚书郎邓渊。
邓渊同崔浩一样,博览经书,长于易筮,又了解鲜卑旧事,用了十年时间写成记录拓跋部落“祖宗开基”、“君臣废兴”的一代国史——《代记》,保存了北魏历史不少珍贵资料。
但郑渊只写了十卷,就受北魏将领和跋案牵连,于公元年,被道武帝赐死。
这似乎冥冥中就为编修国史奠定了悲剧基调。
在拓跋嗣当政的神瑞二年又组织了一批朝中精干的文人团队编修国史,崔浩也在其中。
由于当时崔浩还比较年轻,是团队中极不显眼的一员,本次编修共计30卷。
拓跋焘在位的后期,认为前面所编的国史不完备,且有很多失实且遗漏之处。遂于公元年12月下了一道诏书给崔浩:
公德冠朝列,言为世范,小大之任,望君存之。命公留台,综理史务,述成此书,务众实录。---《魏书.崔浩传》
随后以崔浩为首成立了北魏史上的第三次编史团队:崔浩任总编,中书侍郎高允、散骑侍郎张伟参著作事,另有编员若干。
太武帝叮嘱他们,写国史一定要根据实录。崔浩等按照这个要求,在前两次编史的基础上,用了5年的时间编纂而成《国记》。
书成之后,这个编修团队的两位成员闵湛、郗标建议崔浩把《国记》和崔浩所著的《五经》刊刻在石碑上,令天下人观览,以彰显崔浩的巍巍功德。
闵湛、郗标二人是对马屁精,平时以谄媚崔浩为能。俗言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他们的建议被崔浩所采纳,同时得到当朝太子拓跋晃的支持。
于是,在天坛东三里处,营造了一个《国记》和《五经注》的碑林,方圆一百三十步,花费金银三百万两。
身为编史成员之一的高允看到后,就私下里对人说:恐怕崔氏一门要万劫不复了,我们这些人一个也逃不了。
七年后发生的的一切,正如高允所言。
三、满门抄斩无遗类
由于《国记》秉笔直书,尽述拓跋氏的历史,详备而无所避讳,其中直书了拓跋氏一些不愿人知的早期历史。而石碑树立在通衢大路旁,引起往来行人议论。
鲜卑贵族看到后,无不愤怒,先后到太武帝拓跋焘面前告状,指控崔浩有意暴扬国恶。太武帝命令收捕崔浩及秘书郎吏,审查罪状。
那崔浩到底在国记中到底爆了关于拓跋氏先祖的什么黑料,而让鲜卑人如此怒不可遏?
国史之狱之后,当年崔浩所著《国记》被焚毁,内容无从得见。只有从《晋书》以及南朝著史中可窥见一二。
其一,《晋书苻坚载记》:鲜卑拓跋部昭成帝什翼犍(北魏开国皇帝拓跋珪的爷爷)战败,其子翼圭缚父请降,结果,苻坚命令什翼犍在太学学礼,认为翼圭执父不孝,迁之于蜀。如此奇耻大辱,崔浩如果刻石于路,对于太武帝来说,其愤怒异常也可理解。
其二,北魏开国之主道武帝拓跋珪,并非如《魏书太祖道武帝本纪》所云,乃什翼犍之孙,而是什翼犍之子。因为《晋书》载记,沈约《宋书》、萧子显《南齐书》,均言二人为父子关系。什翼犍之子献明帝死后,什翼犍娶自己新寡的儿媳妇贺后,生道武帝拓跋珪。
对于这样乱伦的事,崔浩不加隐讳地和盘托出,怎么能不令鲜卑人愤怒。
一同修史的高允也在缉拿审查之列,但高允曾是太子拓跋晃的老师,拓跋晃从中斡旋求情,拓跋焘最终放过了高允。
而崔浩可就在劫难逃了,《资治通鉴》载:
帝命允为诏,诛浩及僚属宗钦、段承根等,下至僮吏,凡百二十八人,皆夷五族
崔浩被杀后,拓跋焘也曾后悔过,但是为时已晚,只能空自叹息。
天道好轮回,两年后,拓跋焘被身边的宦官宗爱弑杀。
四、胡汉恩仇,须倾英雄泪
崔浩的被杀,难道真的是因为国史吗?
自国史修成之日至崔浩被杀,前后已历七年的时间,书成之后肯定要经过皇帝拓跋焘预览,预览之时没指出问题所在,非要等七年后吗?
再说修碑林之事,工程那么大,牵扯那么广,皇帝拓跋焘能不知道?如果认为不妥,那修建之初,为什么要默许?
我看国史只是表面原因,更深层的还是民族矛盾。
崔浩曾提出齐整人伦,分明姓族。齐整人伦”是重视个人的品行与学识;“分明姓族”就是重视家族背景。
按照这个标准,汉人世家大族必将像汉晋一般把持国家的政治运作,鲜卑那些没有文化的“淳朴”贵族必将被排除在政治中心之外!崔浩的改革,触及了鲜卑贵族的利益。
俗语云:众怒难犯。为平息众怒,崔浩不得不死,正如当年汉景帝诛杀晁错一样。
明代的文征明曾写过一首关于岳飞的《满江红·拂拭残碑》:
拂拭残碑,敕飞字,依稀堪读。慨当初,倚飞何重,后来何酷。岂是功成身合死,可怜事去言难赎。最无辜,堪恨更堪悲,风波狱。岂不念,封疆蹙;岂不念,徽钦辱,念徽钦既返,此身何属。千载休谈南渡错,当时自怕中原复。笑区区、一桧亦何能,逢其欲。
回顾崔浩的一生,前后的结局与岳飞何其相似,这正是:
慨当初,倚浩何重,后来何酷岂是功成身合死,可怜事去言难赎。最无辜,堪恨更堪悲,国史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