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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涛
LiuTao
刘涛,年生于汉口。
年初武汉大学历史系毕业,留校任教
年调中央美术学院国画系任教,年退休。
年以来,从事中国书法史、书法技法的教学和研究。
发表论文四十余篇,著有《书法谈丛》《中国书法史·魏晋南北朝卷》《书法鉴赏》《中国书法》和《极简中国书法史》等。
文论且当书论读
——由张融《门律自序》思考书法
刘涛
张融(44~)字思光,南朝文学家,吴郡吴(今江苏苏州)人。吴郡张氏是江左著姓,南朝的张氏子弟佼佼者八人,所谓“前有敷、演、镜、畅,后有充、融、卷、稷“(《南齐书·张融传》),张融名列其中。
知名于世的张氏子弟,个个做官。张融早有名誉,“家贫愿禄”,宋孝武帝因其家贫,出为交州封溪(今越南河内西北)县令,上任途中为獠贼所执,差一点把他杀而食之,浮海至交州,不久回京。这次遇险后,张融为获“佳禄”,还是想做地方官,先是写信给征北将军从叔张永,求守南康郡(今江西赣州),后来致信吏部尚书王僧虔,但“时议以融非治民之才”,皆未果。张融“风止诡越(举止怪诞),坐常危膝(坐时高耸膝部),行则曳步(走路拖沓缓慢),翘身仰首(翘着身体仰着头)”。身着官服,却是“革带垂宽,殆将至髀骼(骨盆两端上部)”,张融不但举止失常,毫无官仪,而且“形貌短丑”,这些恐怕也是他不宜做治民官的原因吧。
此后,张融历官议曹郎、太傅掾、司空谘议参军、中书郎,这些僚属之类的职位,皆非所好,张融“乞中散大夫,不许”。齐武帝永明八年(),张融迁司徒右长史,这是他最后也是最高的职位,秩千石,品级不高。
张融“文辞诡激,独与众异”,词藻之外,擅长书法。《南史·张邵传附张融传》记载:“融善草书,常自美其能。帝曰:‘卿书殊有骨力,但恨无二王法。’答曰:‘非恨臣无二王法,亦恨二王无臣法。’”南朝宋齐时期,风靡“二王”,齐高帝萧道也是以“二王”衡量张融,张融反以自己为标准来论“二王”。
齐高帝与张融有故旧之交。《南齐书·张融传》记载:“太祖(齐高帝)素奇爱融,(刘宋)为太尉时,时与张融款接,见融常笑曰:‘此人不可无一,不可有二。’即位后,手诏赐融衣曰:‘见卿衣服粗故,诚乃素怀有本;交尔蓝缕,亦亏朝望。今送一通故衣,意谓虽故,乃胜新也。是吾所著,已令裁剪称卿之体,并履一量。’”
张融不买二王的账,自有他的道理。吴郡张氏也是书法世家,大约更多东汉相传的旧法,与传扬洛下新书风的“二王”书法相异,齐高帝用王书衡量张融的吴士书,他哪里能服气?要是比张、王书门的历史,张融更有骄人的资本。吴郡张氏成为书门,可以追溯到东吴的张弘,他“特善飞白”,好学不仕,常著乌巾,人号“张乌巾”。而琅琊王氏在王廙、王导一辈才在书艺方面崭露头角,比吴郡张氏晚出几十年两三代人。
司马氏南渡以来,江左书门唯有吴郡张氏,而人们盛称的书法世家王谢郗庾都是南渡的北方士族。尤其琅琊王氏,自王廙而羲献父子,都是东晋书坛的领袖人物。南朝刘宋时期,当道书家几乎都出自王献之门下,南齐书法第一人王僧虔仍出自琅琊王家。大概张融对此早怀不满,借机说说“恨二王无臣法”,出口怨气。
吴郡张氏还是文学世家,张融的文名很盛,据说“文辞诡激”,“独与众异”。青年时代,浮海至交州,在北部湾海上写了一篇《海赋》,现在还能读到,全文收录在《南齐书·张融传》中。自古以来,文学的地位高于书法,张融不在乎“二王”,大概也恃仗自己的文才。
齐武帝永明年间(~),张融重病一场,以为大限将至,写下《门律自序》留付子孙。这篇总结作文经验的文章,《南齐书·张融传》有节录,张融说:
吾文章之体,多为世人所惊,汝可师耳以心,不可使耳为心师也。夫文章岂有常体,但以有体为常,政当使常有其体。丈夫当删《诗》《书》,制礼乐,何至因循寄人篱下。且中代之文,道体阙变,尺寸相资,弥缝旧物。吾之文章,体亦何异,何尝颠温凉而错寒暑,综哀乐而横歌哭哉?政以属辞多出,比事不羁,不阡不陌,非途非路耳。然其传音振逸,鸣节竦韵,或当未极,亦已极其所矣。汝若复别得体者,吾不拘也。吾义亦如文,造次乘我,颠沛非物。吾无师无友,不文不句,颇有孤神独逸耳。义之为用,将使性入清波,尘洗犹沐。无得钓声同利,举价如高,俾是道场,险成军路。吾昔嗜僧言,多肆法辩,此尽遊乎言笑,而汝等无幸。
这篇《门律自序》虽是传授作文经验,也与作书的道理相通,可当书论读。
关于文体,张融说:“文章岂有常体,但以有体为常,政当使常有其体。”这番话看起来有些绕,其实很好理解。这里说的“体”有双重含义:一是文章的体裁,如诗、赋、碑、序之类,仿佛字之体势有篆书、隶书、草书;一是文学家的文笔风格,近似书家有钟书、有王书。不管是文学家还是书法家,每一具体的作品,必属一种文体、书体,这就是“有体为常”。由书法而言,同是楷体,钟繇、王羲之绝不一样;同是草书,张芝、王羲之相异。即使某个书家,同体的作品未必一致,亦即张融所谓“岂有常体”。而且古今众多书家兼工诸体,这也是“岂有常体”的本领。当个人面目形成之后,人们一看就能知道是某家的字,则是书法家“政当使常有其体”的风格了。
文学写作,张融的文笔“变而屡奇”,故异于众人共作的“常体”。他鼓励子孙,“丈夫当删《诗》《书》,制礼乐,何至因循寄人篱下”,如果“造次乘我”,“若复别得体者,吾不拘也”。用现在的话说,发挥个人的想象力创造力,另树个人风格,我不会限制。这是主张“变通无方”,自由地施展才能。梁朝文论家刘勰总结说,“名理相因,此有常之体也”,“文辞气体”,“无方之数也”(《文心雕龙通变篇》)。这番话,与张融之说相通。
张融是文章高手,也饱览文籍,深知文章体裁可以变通损益,却很难翻新独造。他又告诉子孙:“中代之文,道体阙变,尺寸相资,弥缝旧物。”
文章从来没有全新的创造,书法也是如此。钟繇、王羲之那里,何尝没有前贤的旧物,只是后人看不到,因为弄不清钟、王“弥缝”的“旧物”,所以夸大了他们的创造性,误以为某一书体可以由一人于一时独造。
古人有归宗认祖的习惯,比如文字的发明,就有“仓颉造字说”,后来文字体势因为实用的需要而发生种种演变,形成许多书体,书论家也要为各种书体立一个祖宗牌位。张怀瓘《书断》叙述十种书体的源流,指认仓颉是古文之祖,史籀是大篆、籀文之祖,李斯是小篆之祖,王次仲是八分之祖,程邈是隶书之祖,史游是章草之祖,刘德升是行书之祖,蔡邕是飞白之祖,张芝是草书之祖。事实上,张怀瓘所说的九位名家,只是某一书体的整理者或者杰出贡献者,绝非某种书体的发明人。即使后世以个性著称的郑板桥,那笔“六分半书”的体段,看似前无古人的新造,仍是“弥缝旧物”的拼装之作,所谓“板桥书法以汉八分杂入楷、行、草,以颜鲁公《座位稿》为行款,亦是怒不同人之意”,这是板桥的自道。金农的“漆书”亦新亦怪,惊世骇俗,两百年后发现的汉朝《诏书木牍》,早有此种写法,证明奇笔的新体还是逃脱不了“旧物”规约的宿命。
张融坦率承认:“吾之文章,体亦何异,何尝颠温凉而错寒暑,综哀乐而横歌哭哉!”他不在体裁上翻跟头、耍把戏。那么,掀墙破篱之道何在?他的经验是:“政以属辞多出,比事不羁,不阡不陌,非途非路耳”,“吾义亦如文,造次乘我”。可见张融凸现“我”的独立之处是发于心声的文辞,是他的文思,至于采用哪一种体裁,则便宜从之,所谓“变文之数无方”。文章的体裁是常数,文辞则是变数。只有忠实于情思的自由表达,才能骋无穷之路,饮不竭之源,“不文不句”“无师无友”而酌于新声。文学如此,书法也难例外。
古代文辞的奥美寓于乐感。张融深深懂得文辞音乐性的功用,他说:“传音振逸,鸣节竦韵,或当未极,亦已极其所矣。”张融从父张演即好谈玄,而张敷不仅“好读玄言,兼属文论”,而且“善持音仪,尽详缓之致,与人别,执手曰:‘念相闻。’余响久不绝。张氏后进皆慕之”。所以“张氏自敷以来,并以理音辞、修仪范为事”(《南史·张部传》)。自南齐永明以来,文士作文注重声律已成时尚,刘勰《文心雕龙》专立《声律篇》,当时僧侣的“唱导”,贵在“声、辩、才、博”四端,之所以首先强调“声”,是因为“非声则无以警众”,所谓“至若响韵钟鼓,则四众惊心,声之为用也”。那时,不但诗供吟咏,而且文辞也可诵唱,作者以文传音,听者赏音知义,我们的先人就是这样“以文会友”。
文辞有声调韵律,文辞的写作近乎乐音的组合,“辞韵相属”,“言味流靡”,乐感也是文学的重要审美内容。而现在作家的炼字炼句,专注于“义”,忘记了推敲的对象还有文辞的“音”。当今的读书是用眼废口,退化为望文悟义的阅览,与其说是“读书”,不如说是“看书”。即使诗,也失掉了“歌诗”的传统,诗人轻忽唱诵,成了哑巴诗人。张融重视文辞“传音”的功能,自有家传和时风的影响在,但他还有另一份清醒,告诫子孙道:“汝可师耳以心,不可使耳为心师。”这是强调“心”的主导作用,以“心”率“耳”。张融善写草书,或许与他重视文辞的音律关通。
梁朝袁昂《古今书评》始用音乐比拟书法的美韵,说“皇象书如歌声绕梁”。唐朝李嗣真《书品后》称王羲之的正体若“铿锵金石”之“声鸣”,古人由挥运的“笔势”及字画形态的“意象”而通感音乐。当代美学家宗白华说,书法是“运用单纯的点画而成其变化”,“像音乐运用少数的乐音,依据和声、节奏与旋律的规律,构成千万乐曲一样”,这是从二者生成的相似性而言。书法的审美是诉诸视觉而感于心灵,乃无声的音乐。
书法毕竟是“形”的艺术,与绘画也有许多相似之处。较于绘画,书法的“形”是无实的可名的“象”,其表现的本源或精髓,在于互相引发、投射和凭“空”维持的“势”。这个“势”,是一个不可逆转的连续的时间过程,“发而中节”,形成“显乎微”的“气”和“见乎隐”的“韵”,亦如张融所说,能“鸣节竦韵,或当未极,亦已极其所”,从而达于孤神独逸、朦胧悠远的书境。书法艺术的博大,最终不在表象的形式,而是借“象”而显的势能、旋律、神采、气韵、意境。从这个角度审视,书法的大美更接近音乐。
今天的书家大多是“眼为心师”,特别是急于求成的书家,自张一帜的“焦虑”将自己引向书法形式的表层上,迷恋作品的刺激效应,此种“形式至上”的“艺术创作”,正是张融所不为的“颠温凉而错寒署,综哀乐而歌哭”。一些热衷搬用西方绘画中的形式构成来“设计”书法作品的艺术家,长期专注形的操作,书法的意识停滞在眼所感知的形式上,成了形之奴而不自知。为形所累,结果只能是形式空洞、气韵败散。书家既无鸣远叩悠的神思,笔下的书法岂有意境可言。
书法的特质,在于文字与书写。现在的书画家喜欢谈论“书画同源”,将画法引入书法,却很少关心二者的差异:“绘画只表达空间里的平列,不表达时间上的后继”;而书法既能表达空间的平列,也能表示时间的后继。若把书法异化为“观念”“主题”之下的拼装之作,就是将书法引入仅仅表达空间平列之途。当我们奉形式的奇巧新异为至尊,以肢解变形为要务,书法就丧失了往复流动、无穷引发的能量。
(文章节选自《字里书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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