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读了辛德勇的《制造汉武帝》,颇有感触;遂想就所思所悟略谈一二。
辛氏文章的立论,乃是针对田余庆《论轮台诏》一文的取材问题。对于二位学者的学术分歧,我无意置喙;但辛氏对史料的见解却对我颇有启发。
辛氏认为《论轮台诏》的史源依据并不可靠,因此文章结论便难以成立。
简而言之,《论轮台诏》是根据《资治通鉴》的相关记载,得出汉武帝晚年由“尚武”转向“守文”的结论。
此案以后,朝廷的矛盾得到解决,所谓昭宣中兴的局面由此展开。--《论轮台诏》第五节《汉武帝完成向守文的转变》
辛氏通过对史料来源的比对探讨,揭露出《资治通鉴》的相关记载,取材自成书于南朝的《汉武故事》,并非信史;其意在借古喻今,影射作者司马光的政治主张。
司马光对汉武帝晚年政治形象的塑造,所依据的史料《汉武故事》存在严重问题,不足凭信。--《制造汉武帝》
而《汉武故事》是一部流传许久的稗史,语多虚诞,充斥离奇之谈。其中关于汉武帝与西王母、霍去病与神君的会面记载,托架神仙,殊非实录。
七月七日,西王母降,武帝戴太真晨缨之冠,履玄琼凤文之舄。--《太平御览》引《汉武故事》
初,霍去病微时,数自祷,神君乃见其形,自修饰,欲与(霍)去病交接,去病不肯,神君亦惭。--《太平御览》引《汉武故事》
《汉武故事》云:武帝于宫中宴西王母司马光为了抒发私人政见,弃《汉书》不用,反而取材野史。这种行为固然引来后世学者的非议;但这也引出一个关键问题,也是本文的立论所在——如果一份史料中存在不实记载,是否代表着这部史料全无价值?
个人愚见,即使一部史料中存在不实记载,也不宜将该史料全盘否定,而是要正本清源,去粗取精。
鉴于本人对三国史事相对熟悉,因此主要就《三国志》及裴注的相关记载,对该问题论述一二,权作愚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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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论:信史与稗史信史与稗史的界定,在某种程度上是相当模糊的。比如二十四史虽然号称正史,但亦难免修史当朝的政治干预。
有“秽史”之名的《晋书》、《魏书》(北魏官修史)姑且不论,即使是陈寿、班固这样有“良史之才”的人物,也不免“多为时讳,杜口无言”。
当宣(指司马懿)、景(指司马师)开基之始,曹、马构纷之际,或列营渭曲,见屈武侯;或发仗云台,取伤成济。陈寿、王隐,咸杜口而无言。--《史通直书篇》
可知在史事的书写问题上,史家根本做不到一视同仁,而且修史环境也不允许他们秉笔直书。
这一现象的背后成因,当然有史家所在的当朝环境的约束,但也与修史者的私人情感有关。
比如司马迁尊崇项羽,非议刘邦,又诋毁汉武,是源自其个人的悲惨经历;班固夸赞昏君汉成帝“临朝渊默,尊严若神”,是因为其姑是成帝的婕妤;至于陈寿不为丁冲、丁仪父子立传,是因为他向丁仪后人“索米不遂”,因此公报私仇。
臣(指班固)之姑(指班婕妤)充后宫为婕妤,父子昆弟侍帷幄,数为臣言:(汉)成帝善修容仪……临朝渊嘿(默),尊严若神,可谓穆穆天子之容者矣!--《汉书成帝纪》赞语
或云丁仪、丁廙有盛名于魏,(陈)寿谓其子曰:“可觅千斛米见与,当为尊公作佳传。”丁不与之,(陈寿)竟不为(丁仪)立传。--《晋书陈寿传》
班固曰:汉成帝临朝渊默,尊严若神人皆有喜怒哀愁,也有好恶私情,因此不可能做到完全的公正公平。在此背景下,私修史、别传、外传乃至接近于小说的稗史,便成为官修史之外的宝贵补充。
正是因为存在各式各样的私史,才能给予后世读者更多的叙事视角,完善对史事的认知。
研究历史,不怕史料繁芜,就怕史料不足。繁芜的史料,尚可去粗取精;但如果相关记载是一片空白,便无从落笔。学者傅斯年曾有名言“有一分史料,便说一分话”,亦是同样道理。
①《三国志》的修撰背景陈寿初仕蜀汉,后入西晋,其修撰《三国志》,无非是向统治者(即司马炎)示忠邀宠,以为进身之阶。其真实想法,从《诸葛亮传》中的心迹自剖,便可一目了然。
臣(陈)寿等言:……伏惟陛下(指司马炎)迈踪古圣,荡然无忌,故虽敌国(指蜀汉)诽谤之言,咸肆其辞而无所革讳,所以明大通之道也。--《蜀书诸葛亮传》
在此背景下,陈寿虽有“良史之才”,也不可能脱离西晋官方的干预。从某种角度讲,《三国志》本身就是秉承司马氏意志而杜撰的史书,如果没有裴松之的校补,它在史学界根本不可能获得如今的地位。
夏侯湛的案例,可以更清楚地展示出陈寿的修史背景。
夏侯湛与陈寿同时代,最初私撰《魏书》,后自毁其书。虽然《晋书》称夏侯湛毁书的原因,是因为他认为陈寿之才胜于自己;实际这只是文过饰非。
夏侯湛时著《魏书》,见(陈)寿所作,便坏己书而罢。--《晋书陈寿传》
夏侯湛毁书的真正原因,是为了避祸。
夏侯湛是魏将军夏侯渊曾孙。夏侯渊的直系子孙中,既有因党附司马氏而得宠的夏侯和,也有因背叛司马氏而获罪的夏侯霸。因此出身敏感的夏侯湛修撰《魏书》,本身就存在严重的政治隐患。
惠弟(夏侯)和,(西晋)河南尹。--《魏书夏侯渊传》
(夏侯霸)闻(曹)爽诛,自疑,亡入蜀。以(夏侯)渊旧勋赦霸子,徙乐浪郡。--《魏书夏侯渊传》
夏侯霸闻曹爽诛,遂亡入蜀此时既然有陈寿出面修史,夏侯湛自然乐得清闲。
②《三国志》的史料删落问题陈寿有良史之才不假,但也并非完人。这一点从《晋书陈寿传》便可清楚看出,相关案例前文已述,兹不赘言。
陈寿的修史底线,在于言必有征,从不杜撰;这一点胜于王沈。王沈所撰《魏书》,为了隐恶扬善而胡话连篇,乃至信口雌黄、颠倒黑白,遭到后世史家的大肆嘲弄。
王沈造作,故承祚(陈寿字承祚)不取。--《三国志知意》
但陈寿修史,亦有其顽疾。这就是他虽然不会信口胡言,但会刻意删减史料。
比如高平陵政变()的参与者,除了曹爽自有列传,其余诸如何晏、邓飏、李胜、桓范等人,居然只见姓名,不见事迹。今本所见诸人相关事迹,实际是裴松之依据王沈《魏书》、鱼豢《魏略》校补而成。
换言之,如果没有王沈、鱼豢、裴松之等人提供的线索,单看陈寿撰写的《曹爽传》,读者甚至搞不清楚高平陵政变的始末过程。类似情况在曹髦之死()中也有同样体现。
司马昭悍然弑君,天下所知。陈寿在《魏书》中竟然仅仅用了一句“高贵乡公卒”便草草略过,令人目瞪口呆。
五月己丑,高贵乡公卒,年二十。--《魏书高贵乡公纪》
陈寿曰:高贵乡公卒虽然陈寿之后通过明元郭太后的诏书,隐晦地讲出了曹髦之死的部分细节(见《高贵乡公纪》),但对完全不了解始末曲折的读者而言,仍然会造成很大的理解障碍。
皇太后令曰:“……此儿(指曹髦)便将左右出云龙门,雷战鼓,躬自拔刃,与左右杂卫共入兵陈间,为前锋所害。”--《魏书高贵乡公纪》
概而论之,陈寿的修史方式,是一种很隐晦、很高级的写作手法,可谓利弊参半。
好处是通过某些遗留的草蛇灰线,读者可以窥见事件背后的深层逻辑;坏处便是很多相关记载,在陈《书》中根本没有线索遗留,陈寿出于种种目的,将之完全删落;使读者根本无从下手。
当然,并不能够因此苛责陈寿。他奉命修史,其实也处在一种十分危险的境地。在司马氏专柄的背景下,史官措辞稍有不慎,必然身死族灭。
③《三国志》的史源选取问题陈寿本非魏人,因此修撰《魏书》必是沿袭前代资料。陈寿版《魏书》(或称《魏志》)实际取材于曹魏时代的官修史。
曹魏官史,最初由卫觊、缪袭草创,之后由孙该、傅玄、阮籍等人接手,最终由王沈定稿。因此也被称作王沈《魏书》。
魏史,黄初、太和中,始命尚书卫觊、缪袭草创纪传,又命韦诞、应璩、王沈、阮籍、孙该、傅玄复共撰定,其后王沈独就其业。--《史通正史篇》
王沈是出卖曹髦的罪人,凭此大功,在西晋官拜司徒。有鉴于此,后世学者对王沈《魏书》多持非议,比如刘知几便说“其书多为时讳,殊非实录”,基本把此书定性为秽史。
王沈独就其业,勒成《魏书》四十四卷。其书多为时讳,殊非实录。--《史通正史篇》
南朝学者裴松之,也认为陈寿修史时删减王沈《魏书》,乃是“良有以也”,即认为陈寿所作所为完全合理。
推此而言,其(指王沈)称卞、甄诸后言行之善,皆难以实论。陈氏(指陈寿)删落,良有以也。--裴松之
南宋学者叶适,甚至宣称“裴之校补,皆陈《书》之弃余”。可知在叶适看来,王沈《魏书》根本是一无可取,裴松之征引此书,都显得没有必要。这种激进的态度,显然比裴松之更进一步。
盖见注所载尚有诸书,不知(陈)寿尽取而为书矣。(裴松之)注之所载,皆(陈)寿书之弃余也。--叶适
单看史家的评论,会很容易陷入“王沈《魏书》缺乏史学价值”的误区。实际这是不符合事实的。
前文已述,陈寿不是魏人,其修史的基础材料,就是王沈版《魏书》。换言之,今本《三国志》所见魏国传记,绝大多数记载其实均誊写转录自王氏《魏书》。
举例而论,《明帝纪》中“生而太祖爱之,常令在左右”的记载,便源自王沈《魏书》中“帝生数岁而有岐嶷之姿,武皇帝异之;每朝宴会同,与侍中近臣并列帷幄”。只不过陈寿的叙述表达,比王沈更加精简凝炼。
(明帝)生而太祖爱之,常令在左右。--《魏书明帝纪》
(明)帝生数岁而有岐嶷之姿,武皇帝异之,曰:“我基于尔三世矣。”每朝宴会同,与侍中近臣并列帷幄。--王沈《魏书》
明帝生而太祖爱之,常令在左右稍有史学基础的读者,便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二者之间的承继关系,不必过多解释。
这就又引出一个问题:
既然《魏志》源自《魏书》,那是否代表陈寿剪裁誊录的部分,便是信史;陈寿毁弃不用的部分,便是秽史呢?
这种观点也是不对的。
因为被陈寿删除掉的史料,远不止《卞皇后传》、《甄皇后传》涉及到的宫闱秘史,还包括大量时代浪潮下的敏感人物。
比如何晏、丁谧、邓飏、李胜、桓范等曹爽党羽,其相关记载在《三国志》中被删落殆尽,只在角落中留下一鳞半爪。像文钦这种卷入“淮南三叛”的重要人物,只在《毌丘俭传》中被粗略提及,连表字都被陈寿删掉。
文钦的相关记载之所以能够流传至今日,恰恰是因为裴松之引用了王沈《魏书》。
虽然王沈望风承旨,对文钦多有诋毁(文钦是司马师的政敌),但通过对相关记载的梳理辩诬,仍然能够看到文钦的出身、表字、事迹以及他与曹爽的亲密关系。为“淮南三叛”的始末分析,提供了宝贵的资料。
(文)钦字仲若,谯郡人……曹爽以(文)钦乡里,厚养待之,不治钦事。复遣还庐江,加冠军将军,贵宠踰前。钦以故益骄,好自矜伐,以壮勇高人,颇得虚名于三军。--王沈《魏书》
除王沈《魏书》之外,鱼豢《魏略》也是裴松之注引的重要参考。
鱼豢虽然出仕魏国,但并不供职于东观或太史系统,因此《魏略》属于私史。虽然它受到的官方干预相对较小,但也有取材繁芜、审核不严的弊病。
比如《魏略》对刘禅的早年事迹记载,便与《后主传》大相径庭;《魏略》对魏延之死的记载,也与《魏延传》相异。裴松之对此表示“此盖敌国传闻之言,不得与本传争审”。
(刘)备在小沛,不意曹公卒至,遑遽弃家属,后奔荆州。(刘)禅时年数岁,窜匿,随人西入汉中,为人所卖。--《魏略》
(杨仪)见(魏)延摄行军事,惧为所害,乃张言(魏)延欲与众北附,遂率其众攻延。--《魏略》
即使如此,《魏略》仍然是一部极具价值的史书,它包含了许多陈寿未曾涉及的记载,大大完善丰满了曹魏人物的相关事迹。《魏略》中还大量记载了关中的风土人情,这大约和鱼豢本人的关中出身有关。
魏时,京兆鱼豢私撰《魏略》。--《史通正史篇》
裴松之在《魏志》中的引注,绝大部分取材于王沈《魏书》、鱼豢《魏略》以及王粲《英雄记》,兼杂《汉晋春秋》以及《献帝起居注》等辅助材料,其中《魏略》所占篇幅尤重。
《魏略西戎传》,殊方记载,最为翔实。--卢弼《三国志集解》
魏氏别史五家,盖可与陈寿《志》参考而互见,亦一时记载之隽也。--高似孙《史略》
魏氏别史,可与陈《志》参考互见由此可知,王沈《魏书》与鱼豢《魏略》,虽然在某些记载上陷入了稗史的弊病,但并不影响它的整体地位。这个理论如果推而广之,便可以得到如下结论:即使一部史书中存在大量荒诞记载,依然需要审慎梳理,从中选取可信的部分;不宜全数废弃。
这便如同《史记》中的上古史记载,玄之又玄,荒诞至极,基本可以视作神话;但剥离开神话色彩,依然可以粗略看到上古王朝统绪的流徙变迁。
三国时代的蜀地学者秦宓、谯周甚至据此著书立说,论述上古帝系脉络,可为一证。
初,(秦)宓见帝系之文,五帝皆同一族,宓辨其不然之本。又论皇帝王霸豢龙之说,甚有通理。谯允南(谯周字允南)少时数往谘访,纪录其言于春秋然否论。--《蜀书秦宓传》
④小结诚如开篇所述,本文的写作契机,是受辛德勇《制造汉武帝》一文的影响。在辛氏看来,一部史料如果充斥着不实记载,便不足取法。
就研治西汉史事而言,《汉武故事》属于“晚出伪书,不足为据”……读此两例,即已足知此书充满怪诞传说,绝非信史。--《制造汉武帝》第三章
这种严谨的治史精神当然值得赞誉,但实际执行时是否需要完全遵循,则有待商榷。
就笔者观点,即使一部史料中存在荒诞不实的色彩,也不宜因此弃之不用。尤其是在同时代史料存量不足的情况下,对遗存的史料,便更需要审慎看待。
抛开修史的时代背景与史官的私德,单纯从古代的社会环境看,便可知道史料的杂芜、荒诞乃是难以避免的事情。
古代社会生产力欠发达,人们对自然万物充斥着离奇的想象,便不免存在各式各样的荒诞记载。今日所见星占、卜筮、望气一类的神秘文化,在古代均属于“数术”范畴,即古代科学。
陈寿甚至不厌其烦地将之录入《三国志》中。《魏书卷二十九》、《蜀书卷十二》、《吴书卷十八》均带有方技神秘色彩,《魏书》与《吴书》尤甚。
注:《魏书》为管辂、周宣、朱建平等术士立传;《吴书》为吴范、刘惇、赵达等术士立传,文多不载。
《蜀书》情况稍好,但《谯周传》中也明显带有秘术理论,比如陈寿坚信谯周依靠占卜之法,预测了死亡之期云云。
(谯)周语予(指陈寿)曰:“……今吾年过七十,庶慕孔子遗风,可与刘、扬同轨,恐不出后岁,必便长逝,不复相见矣。”疑(谯)周以术知之,假此而言也。--《蜀书谯周传》
显而易见,以今日的视角来看,《三国志》也充斥着文化糟粕。那是否应该一并毁弃呢?毫无疑问,这种想法是不足取的。
推此而论,王沈《魏书》、鱼豢《魏略》等带有叙事立场的史料,虽然涉及诸多弊端,却不宜视作秽史、稗史,而应与《三国志》详略互参,互文见义;以达到正本清源、去伪存真的目的。这样不仅可以对史料有更深刻的认知,也可以从更多角度审视三国时代的历史事件。
我是胖咪,百家号历史原创作者。漫谈历史趣闻,专注三国史。从史海沉钩中的蛛丝马迹、吉光片羽,来剖析展开背后隐藏的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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