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庾信的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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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夕阳西下的傍晚,须发斑白的庾信踱出长安城,在城外的渭水边驻足徘徊。放眼望去,岸边林木葱茏,河滩细沙如雪,恍惚间他好像看见了千里之外的建康,不禁吟道:

树似新亭岸,沙如龙尾湾。犹言吟溟浦,应有落帆归。

新亭和龙尾湾都是南朝都城建康的风物,一百多年前,衣冠南渡的北方士族常在新亭聚集。跟随司马睿来到江东的周顗,坐在那里叹气:“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一旁的人随之相视流泪。

新亭对泣过江诸人,每至美日,辄相邀新亭,藉卉饮宴。周侯中坐而叹曰:“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皆相视流泪。文伯仁《金陵十八景之新亭》

新亭对泣的故事被记入刘义庆的《世说新语》中。但值得玩味的是,到了庾信这里,一切都颠倒了过来,他不再看到江南风景想念北朝,而是把北边的树和沙当作了日思夜想的南京。庾信本是北朝士族子弟,他这么一说,真的有“直把他乡当故乡”的意味。

哈佛大学东亚系教授田晓菲敏锐地注意到了其间的变化。在她看来,这代表着江南(江东)挣脱了北方文化的阴影,具备了自主性和独立性,漂泊异乡的北方士族虽然依然有收复中原的宏愿,但是他们已经把营建的主要精力放在了建康周围。

营建一个区域、一座城市,当然需要物质的投入,比如壮丽的城墙、华美的宫殿、繁盛的街市,可惜东晋皇室根基不稳、囊中羞涩,实在是没有办法实施大投资开展大基建。

史料记载,东晋至南朝,都城建康都没有正经的城墙,只用一圈篱笆围住了事。晋元帝司马睿渡江加冕后,一度在东吴太初宫旧址上建起来的地方官衙府舍将就。

即便如此,文化上的建构还是不能低人一等。据说,晋元帝打算在建康都城外竖立双阙,丞相王导深知国家草创,财力薄弱,建设难度很大,于是就灵机一动指着正对宣阳门的牛首山双峰,对皇帝说:“此天阙也”。

以山作阙,既省了钱财,又有了面子,甚至可以在气势上力压北方的胡人政权,好像在天地间宣告:我们才是中华文化的正宗。

不仅如此,东晋和南朝在历史的编纂上也不遗余力。东晋元帝即位之初的建武元年(公元年),就设置史宫,命干宝掌修国史。南齐武帝也要求沈约编撰《宋书》。加上范晔的《后汉书》、萧子显的《南齐书》,以及各种版本的《晋书》等等,偏安一隅的南方朝廷在史籍编写上极其繁盛。

历史著述绝非简单地照实记录,其间混杂着很多私心杂念,是适应彼时彼地需要对世界的重新阐释和建构。于是,我们看到沈约的《宋书》将北魏称为“索虏”,南齐熊襄撰的史书定名为《齐典》,都努力在字里行间甄别华夷,标榜正统。还有孙吴时期出现的“金陵王气”,在官方的鼓吹下,也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实。

顺着“金陵王气”的噱头,心知肚明的文人们开始了诗文上的唱和。“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一下子把建康城抬到了能与长安、洛阳比肩的位置。“百川派别,归海而会。控清引浊,混涛并濑……霸王之所根柢,开国之所基趾。”左思的《吴都赋》虽然作于西晋年间,但是被《昭明文选》重新选编刊印后,再次在文化上形塑出与北方鼎立的南国形象。

文伯仁《金陵十八景之三山》

同样在这一时期,以谢灵运为代表的山水诗迎来了它的辉煌,这既是受“越名教而任自然”思潮的影响,也是对南方土地与文化归属感的折射。还有很多人,直接将南方地形地貌作为研究阐述的对象,形成了《游名山志》《南方草木状》《南州异物志》等一系列地理方志著作。

于是,从前北方中原眼里的南蛮、瘴疠之地被重新定义,它们有了文化上名分和位置,文明的地域空间扩大了,江南有了传承中华文化的基础。

就这样,在统治者与士族名士的合谋下,史学、文学、地方志共同建构出了一个“不一样的江南”,经历了上百年的融合,终于成为北方移民和南方土著共同的精神家园。

惠崇《溪山春晓》

庾信的思念伤感不是个案,大多由南入北的文人都留下了类似的文字。

颜之推在《观我生赋》里回忆:“自东晋之违难,寓礼乐于江湘。迄此几于三百,左衽浃于四方”,何等的意气风发,可最后却落得“野萧条以横骨,邑阒寂而无烟”的悲惨下场。他再回江南时“经长干以掩抑,展白下以流连,深燕雀之余思,感桑梓之遗虔”,感到物是人非,怅然若失。

另一位曾在梁朝和陈朝出仕的江总,所写的一首《南还寻草市宅》更能让人产生共情,“径毁悲求仲,林残忆巨源。见桐犹识井,看柳尚知门。”旧宅颓败,文脉断绝,这是他们那一代南朝士人心底永远的痛。

南还寻草市宅红颜辞巩洛,白首入轘辕。乘春行故里,徐步采芳荪。径毁悲求仲,林残忆巨源。见桐犹识井,看柳尚知门。花落空难遍,莺啼静易喧。无人访语默,何处叙寒温。百年独如此,伤心岂复论。

值得注意的是,这样怀古恋旧的情绪,并没有随着南朝的逝去而消散,它们融入了隋唐的江山一统,成为全体华夏士人的精神寄托,向后绵延了几百年甚至更长时间。

李白、杜牧、刘禹锡、韦庄都纷纷写起了金陵怀古诗,有的是故国神游睹物思人,有的只是在书房里结合道听途说的想象。有意思的是那个李白不仅来了、写了,而且最后还半真半假地把自己的祖籍改成了南京,说什么“白本家金陵,世为右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依恋与崇拜?

黄克晦《金陵八景之乌衣夕照》

最后还是说回到庾信,比起开头提到的那首《望渭水》,他更知名的是具有史诗气魄的《哀江南赋》,后世如夏完淳、谢翱、孔尚任、章炳麟等都曾效仿或者“同题继作”。

特别是《桃花扇》结尾《余韵》中“哀江南”传唱颇广: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建康城被隋朝征服后,一度落寞了几百年,直到南唐成为一个短暂的都城。它再次大红大紫是在明初,经刘基等人的力荐,以南都的面目出现在历史舞台上。

宋濂在《阅江楼记》开篇第一句就写到:金陵为帝王之州。与其说这是历史现实的摹写,不如说是文化建构的返照。

因为,无论是“金陵王气黯然收”,还是“六朝如梦鸟空啼”,南京历经平荡耕垦、遭遇无情打压,最后仍能从废墟上重新站立起来,除了江山形胜、地处要津外,文化空间的营造实在功不可没。

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建筑、城池消亡了,文人、名士流散了,被知识分子们所建构的文化空间则很难从大家的认知深处抹去。南朝的世家也好,南明的遗民也罢,他们提起金陵,总还会想到若明若暗的“王气”;谈到江南,难免不把自己当作乱世里与胡虏对抗的华夏正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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