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为炉,造化为工。命运从来都难以捉摸。
很多人一腔热血、踌躇满志,却找不到事业的方向。直到人们消磨得身心俱疲之时,机遇往往又不请自来
大唐的文章圣手韩愈就是如此。韩愈的诗歌和文章都堪称登峰造极,有百代文宗之称;巨笔独领风骚,身列唐宋八大家之首;此外他又是思想深邃的哲学家、卓越的政治家(不同于政客);细看韩愈的文集,还可以发现他的军事思想超群出众。
韩愈和汴州(开封)颇为有缘,那里是他一生事业的起点。
唐德宗贞元十二年(年),韩愈二十八岁。数年前,他历尽艰辛考取了进士,但一直通不过吏部的博学宏词考试,工作依旧没有着落。韩愈正自愁闷,宣武军节度使董晋来信相邀,请他去汴州担任观察推官。
推官是军中文职,属于节度使的幕僚。但董晋还保举韩愈得到了秘书省校书郎一职,官阶虽然低微,至少韩愈跻身为国家公务员。
董晋位高权重,身兼朝廷的名誉宰相。他主动提携韩愈,一来因为韩愈的叔父韩绅与他曾是同僚。其次,韩愈当初在东都洛阳时,与董晋有过接触,董晋欣赏这个年轻人身上的品质。
韩愈带着感激与欣喜前往汴州赴任。当时他在文艺界的声望还不到如日中天的程度,但已经很受时人推崇。韩愈在汴州很快结识了一些新朋友。其中有后来的韩门大弟子、诗人张籍。
韩愈多年来为生计发愁,如今头一次体会到了生活的安适。工作清闲,他可以经常跟朋友们饮酒赋诗,切磋学问。期间,韩愈还养成了一个业余爱好,博塞。
那么,韩愈喜欢的“博塞”是什么呢?现今的一些韩愈文集对此多有误解。我们不妨通过张籍之口了解一下。
张籍的乐府诗造诣颇深,在唐诗名家里有一席之地。他跟韩愈的关系亦师亦友,韩愈对他的诗歌创作多有点拨。
张籍在日后的《祭退之》一文中,深情回忆在汴州跟韩愈的相识相交。其中说到,“略无相知人,黯如雾中行。北游偶逢公,盛语相称明。名因天下闻,传者入歌声……公文为时师,我亦有微声。而后之学者,或号为韩张。”
这段话说明,张籍当年还没什么名气,跟韩愈交往之后,张籍的诗作得到韩愈的盛赞,在诗坛日渐闻名。后来韩愈被尊为文坛宗师,张籍的诗作也已广为人知,世称“韩张”。
胸怀坦荡、直言无忌的朋友很可贵。张籍跟韩愈就是理想中的君子之交。在汴州的日子,张籍曾写信指出了韩愈的几个缺点。
韩愈不到三十岁,他的文才就已被时人比作孟轲、扬雄。两宋时期的儒学界,更是把韩愈尊为孔、孟之后的又一个大贤者。但圣贤也是人,孰能无过,谁还能没有缺点。
张籍的《与韩愈书》直言不讳,逐一道明韩愈身上的瑕疵,最后说到,“……愿执事绝博塞之好,弃无实之谈,弘广以接天下士,嗣孟轲、扬雄之作,辨杨、墨、老、释之说,使圣人之道,复见于唐,岂不尚哉”。
张籍在信中大致说,既然您排斥佛老,不如著书立说。不要把时间浪费在驳杂无实的论述里。本文中我们只说重点,“愿执事绝博塞之好”。
这里“博塞”二字的含义,不少现代书籍里的白话文译作“博杂冗塞”,编者们理解为张籍讥刺韩愈的文章驳杂。
韩愈是唐代著名的“杠精”,在学问上毫不含糊。他跟大诗人刘禹锡虽是好友,两人争辩起来也煞是热闹,往往需柳宗元充作裁判局中调停。但韩愈的文章果真驳杂吗?熟悉韩愈的同学都知道,他的杂文虽多,其宗旨大都在捍卫儒家正统的地位,或者据此发扬儒家的思想,影响深远。
先看看韩愈读到张籍这封信的反应。他对张籍提出的其他意见有所保留,唯独对“博塞”一事没有抗辩。韩愈在回信中的原话是,“吾子所论,排释、老不若著书。若仆之见,则有异乎此……博塞之讥,敢不承教!”
古文“敢不”就是“怎敢不如何”的缩略语。韩愈在“博塞”这个问题上立即承认了错误。这个“博塞”与写文章风马牛不相及,事实上是一种娱乐活动,汉代就盛行的棋类游戏。不光如此,博塞游戏还可以押注,也就是赌博,历代广为流行。
对这件事,张籍《与韩愈书》的前面说的很清楚,“先王存六艺自有常矣,有德者不为益以为损,况为博塞之戏与人竞财乎?君子固不为也。今执事为之,以废弃时日,窃实不识其然!”
张籍这段话流露的语气够激烈。他说,儒家提倡的“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尚有很多学者没工夫去学。博塞这种赌钱的游戏,君子不为,您怎么可以乐此不疲呢?我实在想不通!
看来韩愈没少玩“博塞”之戏,因此张籍说他“废弃时日”,浪费了大好时光。
韩愈喜欢的“博塞”具体是哪一种游戏不得而知,六博、格五之类的博戏都属于博塞,起源甚早。《孔子家语·六仪》记载,鲁哀公问于孔子曰:“吾闻君子不博,有之乎?”这里的博就是六博,也叫陆博。孔子回答说,君子当然不玩这个。
汉代的六博戏,有黑白棋子各六枚。《旧唐书》记载,北朝到隋朝年间的鲍宏,著有《博塞经》。这种游戏“用十二棋,六棋白,六棋黑,所掷头,谓之琼。”既然可以“掷”,大约跟掷骰子有相似之处。没有棋子的时候,古人还以筷子之类的物件替代。
博塞这种古老的游戏,因为可以下注赌钱,诱惑力巨大。至少在明代还很盛行。《万历野获编·补遗卷三》有一段话很有意思,“禁城北安门外,有安乐堂……内臣卑秩无私宅可住,无名下官可依者,遇疾且殆,即徙入此中,以待其殒。……其中或气未绝稍能言动,尚为摊钱博塞之戏,争胜哓哓,闻者叹笑。”
这里提到的明代安乐堂,专门收容皇宫中那些行将病死的仆从杂役,让他们在那里等死。但这些人只要稍微能动弹,还要挣扎着爬到一起,在地上摊了前玩博塞,为此争吵不休。路过的人见状,又好笑又叹息。
博塞的玩法今天早已失传。据史料记载,头脑敏锐,数学能力出众的人尤其能精通此道。南北朝时期的著名科学家祖冲之是博塞游戏的顶级高手。《南齐书》提到,“冲之解钟律,博塞当时独绝,莫能对者。”这里说的是,祖冲之解音律、玩博塞的本领天下无双。但这不过是他的两个业余爱好而已。
话说回来,我认为韩愈玩玩博戏无伤大雅。无论什么人,都是血肉为形体,七情六欲发于心,古代的贤者同样有娱乐需求。小赌怡情,大赌伤身。韩愈何等样人,他自然有分寸,博戏仅仅是一种消遣而已。何况他那会儿还不到三十岁。古代贤者更鲜活的一面,往往就体现这些小事中。
张籍比韩愈还大两岁,以朋友的身份规劝韩愈放弃一个业余爱好,出于好意。被张籍批评之后,韩愈立刻就戒了“赌”。
参考文献:《韩昌黎文集》、《张司业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