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大暑,连日高温。消暑方式除了“浮甘瓜于清泉,沉朱李于寒水”之外,最宜龙湖泛舟。约上一两好友荡舟,万亩湖面上,香蒲葳蕤,荷花正好;于水天一色处,感受静水深流,碧叶重重。时有清风拂面,偶见水鸟低徘,间或飞鱼跃;清波漪涟处,心中块垒渐消,暑气皆散。正值淮阳荷花节期间,一年之内,惟有这个季节,能肆意看着生机繁茂、苍翠欲滴的蒲荷争发的胜景,感受到万亩龙湖的呼吸与生命力。
“一指掩天地,齐物自忘情。”今年,由于更换荷花品种,清澈平静的东湖里,荷花廖如晨星;倒是一望无际的蒲丛浩浩荡荡,无穷无尽,整片水域都被碧绿覆盖。这些蒲草高出水面许多,叶片傲然如矛,直刺天穹;香蒲正是成熟时节,它们隐藏在茂盛的蒲叶之中,支支饱满圆润、金黄可爱,微风拂过,枝叶招展。荡舟龙湖,虽为消夏,也是寻找心灵的皈依,更是向往素心为庐,万物为友的生活方式。“湖畔何人初见蒲?香蒲何年初遇人?”据说,龙湖属于湿地自然保护区,一直维持着原生态,想必千年之前亦有此景此情,不禁令人沉思冥想、触物感旧。
摄影:李然
第一次以摇曳的姿态出现在诗作里的蒲,是《诗经·陈风》中的“有蒲有荷”;《小雅·斯干》还曾唱到:“下莞上簟,乃安斯寝”。据说只有贵族家庭才可以铺上蒲草,垫上竹席子。关于蒲草的文学形象,《孔雀东南飞》里的一句也是相当著名:“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这种水生植物,往往与荷花、芦苇伴生,以姿态高雅、叶片坚韧为人们喜爱。蒲草属于最古老的野生蔬菜,其假茎白嫩部分(即蒲菜)和地下匍匐茎尖端的幼嫩部分(即草芽)可以食用,味道清爽可口。孔圣人领着众多弟子于陈地绝粮七日之时,相传吃的就是龙湖里的“蒲根”,并借以领悟了“弦歌不辍”的儒学真谛。所以,在陈州,蒲根做的菜肴,还有“圣人菜”之说。
这些记载,说明春秋战国时期,这里的蒲草已经被人们熟知,并和当时的生产、生活密不可分。蒲全身皆宝,蒲叶不仅可编织”蒲席”,花粉可入药,称“蒲黄”,能消炎、止血、利尿;雌花当作“蒲绒”,可填床枕、香囊。花序可作切花或干花。同时,它又是中国传统的水景花卉,用于美化水面和湿地。现代科学研究表明,蒲净化水质的功能特别强,它的根系深入淤泥,通过削弱污染水质中的磷、氮等元素含量,起到代谢生物及降解作用,慢慢改善周围受污染的水体环境。所以,龙湖虽为内陆湖泊,几千年来却一直保持着清澈透明的水质,连绵成片的蒲草功不可没。
摄影:李然
世人对蒲草喜爱已久。唐人苏敬的《唐本草》有云,古人以莞蒲为香蒲,以菖蒲为臭蒲。他同朝代的司马贞也在《史记索隐》中盛赞不已:“蒲是草之美者”。《大戴礼记·劝学》解释孔子的“君子不可以不学”,讲学习的重要性,就是以香蒲之美为例,说学习可以让人少鄙吝,多光彩,这就如污泥浊水,“莞蒲生焉”。到了明代,王衡于《东门观桃花记》里写道,王与几个朋友出城赏花,走至一处,见小溪潺潺,一间茅舍,几树桃花,于是“就酒鎗与蒲席已次第设矣”——铺好蒲席,摆上酒器,几人坐于蒲席之上,清风徐来,饮酒赏花。可以说,蒲草是雅致、高洁的化身;更是文化史里的香草,人们爱它,进而赞叹它的美。值得一提的是编撰《唐本草》的苏敬是陈州人,他对蒲草的美,自然感受颇深。
还有几首历史上非常著名的《咏蒲诗》和陈州的关系匪浅。比如说让狂傲的李白“一生低首谢宣城”的谢眺,以“洛神”为化身的甄宓,及“三苏”之一的苏辙。我们先读谢脁的一首诗。
《咏蒲诗》
谢朓
离离水上蒲,结水散为珠。
间厕秋菡萏,出入春凫雏。
初萌实雕俎,暮蕊杂椒涂。
所悲塘上曲,遂铄黄金躯。
自古就有得中原者得天下之说,这片土地上向来不匮乏冠绝古今、流芳百世的风云人物。南北朝时代,倾倒了无数文人的大文学家谢脁就诞生于陈郡阳夏的谢氏家族。谢朓(年—年),字玄晖,陈郡阳夏(今河南太康县)人(临近淮阳,笔者乡党),南北朝时期南齐杰出的山水诗人,出身名门望族陈郡谢氏,父亲谢纬,官至散骑侍郎,谢朓的母亲则是刘宋的长城公主。谢眺先后做过豫章王萧嶷太尉行参军、随王萧子隆的文学,又是竟陵王萧子良的八友之一。齐明帝时曾掌中书诏诰,建武二年()任宣城太守,世称“谢宣城”。后任尚书吏部郎,东昏侯永元元年(),遭始安王萧遥光诬陷,下狱死,年仅36岁。
摄影:李然
谢眺年少成名,《南齐书》本传称他“少好学,有美名,文章清丽”,在“竟陵八友”中,谢眺的诗歌成就最高,曾与沈约等共创“永明体”,多描写自然景物,间亦直抒怀抱,诗风清新秀丽,圆美流转,善于发端,时有佳句;又平仄协调,对偶工整,开启唐代律绝之先河。
这首《咏蒲诗》为谢眺的佳作之一。通过对香蒲的优美姿态和效用的描写,借以比喻甄夫人。香蒲从嫩芽被作为美食,到繁茂成长,点缀园林水滨,景色优美,最后粉身碎骨还被装饰宫室,甄夫人何尝不是?容貌姣好,才情横溢,却因为触怒了文帝被赐死,而遭遇“被发覆面,以糠塞口”的悲惨结局。透过这首诗,我们感受到了谢脁起伏跌宕的人生,和其痛恨小人当道、命运不公的悲怆凄凉。
“蒲”指香蒲,这只是它的小名。或许因为它的形状像“蜡烛”,它的正式名字叫“水烛”,为多年生水生或沼生草本植物,中国南北皆有分布,根状茎乳白色,地上茎粗壮,向上渐细,叶片条形,叶鞘抱茎,雌雄花序紧密连接,小坚果椭圆形至长椭圆形,果皮具长形褐色斑点。种子褐色,微弯。花果期5-8月。
水天清话,水静人销夏。微风吹拂着大片大片的香蒲和荷花,万物生长的盛夏,充满了悠然自得的无穷乐趣。蒲,正如古人所言的“凌波仙子”,婷婷玉立又随风摇曳,姿态旷达而闲澹。谢脁咏叹香蒲,皆因有感于曹魏时期的甄皇后的遭遇而起。甄皇后,史称甄夫人,是世人皆知的“洛神”原型,魏文帝曹丕的妻子,魏明帝曹叡的生母。建安中期,被袁绍为次子袁熙纳之为妻,建安九年(年),曹操率军攻下邺城,甄氏因为姿貌绝伦,被曹丕所纳,甚得宠爱,生下儿子曹叡和女儿曹氏(即东乡公主)。
《魏志·文昭甄皇后传》:“黄初元年十月,(文)帝践阼之后,山阳公奉二女以嫔于魏,郭后、李、阴贵人并爱幸,后愈失意。有怨言,帝大怒。二年六月,遣使赐死,葬于邺。”甄夫人被赐死是因为失宠有怨言,据说最主要证据就是一首咏叹“蒲”的闺怨诗。
《塘上行》
甄夫人
蒲生我池中,其叶何离离。傍能行仁义,莫若妾自知。
众口铄黄金,使君生别离。念君去我时,独愁常苦悲。
想见君颜色,感结伤心脾。念君常苦悲,夜夜不能寐。
莫以豪贤故,弃捐素所爱?莫以鱼肉贱,弃捐葱与薤?
莫以麻枲贱,弃捐菅与蒯?出亦复何苦,入亦复何愁。
边地多悲风,树木何翛翛!从君致独乐,延年寿千秋。
摄影:李然
这首诗低沉悱恻,情意绵绵,借以香蒲的叶片疏离之意表达思念之情,于沉郁中透露出一种难得的矜持自重。东汉时代的王叡在《炙毂子》中又说名《塘上辛苦行》,评结尾“从君独乐,延年千秋”之语可称绝妙,“于悲恸伤绝中又生沉致之姿,风采殊绝。”明代徐祯卿更是在《谈艺录》中感慨此诗云:“诗殊不能受瑕,工拙之间,相去无几,顿自绝殊。”
无数的历史证明,渣男时时有,绝世红颜也会遇人不淑。“众口铄黄金,使君生别离。”该诗语调沉重忧伤而非幽怨怀恨,千古之下,我们读之仍然戚戚然,为之扼腕唏嘘。按说思念,总不是啥错,不想此诗却莫名其妙地触怒了魏文帝,甄宓遂被赐死,且死后身体遭到了不人道的待遇。这位才情与美貌并存的一代佳人甄宓,后来的人们是敬重并同情的,宁愿相信她到人间只是历劫一场,死后继续做她的凌波仙子、洛神。
为此,唐代李善注引《汉书音义》:宓妃,是伏羲的女儿,溺死于洛水中成为洛水之神。神话传说中,她是定都在陈州的人文始祖、三皇之首的太昊伏羲氏的女儿,因迷恋远古洛阳附近洛水两岸的美丽景色而降临人间。中国文化史上不乏类似神女“思凡”的传说,就连天帝的七女儿“七仙女”也曾嫁给种地娃董永,心甘情愿到人间做一个普通的农妇。总之,人们把种种美好愿望附会于甄宓的故事里,希望她能有一个圆满的结局。但真正把“洛神”演绎成为中华民族的文化符号,则是缘于另一个和陈州渊源颇深的大才子曹植(曹子建)的名作《洛神赋》。
曹植(年-年12月27日),字子建,沛国谯(今安徽省亳州市)人,出生于东阳武,是曹操与武宣卞皇后所生第三子,生前曾为陈王,去世后谥号“思”,因此又称陈思王。如今,淮阳犹存“思陵冢”,相传是陈思王曹植薨于陈州后遗留的衣冠冢。曹植是三国时期曹魏著名文学家,建安文学的代表人物。其代表作有《洛神赋》、《白马篇》《七哀诗》等。后人因其文学上的造诣而将他与曹操、曹丕合称为“三曹”。谢灵运有“天下才有一石,曹子建独占八斗”的评价。《诗品》的作者钟嵘亦赞曹植“骨气奇高,词彩华茂,情兼雅怨,体被文质,粲溢今古,卓尔不群。”王士祯尝论汉魏以来二千年间诗家堪称“仙才”者,曹植、李白、苏轼三人耳。可以说,这位曾经的“陈思王”,不是一般的文学大咖,他身后的无数文人都是他的超级“粉丝”。
关于甄宓和曹植之间的纠缠,是历代史学家也说不清的糊涂账。南朝梁武帝的长子萧统组织文人共同编《昭明文选》中说:魏东阿王曹植曾求娶甄氏为妃,曹操却将她许给曹丕。甄后被进谗而赐死后,曹丕将她的遗物玉带金镂枕送给曹植。曹植离京归国途经洛水,梦见甄后对他说:“我本托心君王,其心不遂。此枕是我在家时从嫁,前与五官中郎将(曹丕),今与君王。”今天,“思陵冢”坟上青青,昔人已逝。千古风流人物,才高八斗,诗成七步,谁人不识曹子建?然而人生定位上的错谬,使文才陷入政争,最终酿成陈思王曹植的人生悲剧。
陈州素来有“一陵一湖一古城”的美誉,文脉和水脉相生,风情与风韵并存。在曹植薨后的千载岁月中,这片文化热土上,文人墨客们来来往往,不断激起龙湖层层的涟漪。他们或留下点什么,或带走点什么,无不心满意得,兴尽而归。公元年,另一个在中国文学史上才华横溢的四川眉山人苏辙(年3月18日-年10月25日)也带着一腔忧国忧民的热血和教谕陈州的智者仁心,踏上了这片土地。他也曾写下有关“蒲”的诗作。
平湖近西垣,杖屦可以游.
偶从大夫后,不往三经秋.
盎中插蒲莲,菱芡亦易求.
闭门具樽俎,父子相献酬.
——苏辙《迟田舍杂诗九首》
苏辙生平学问深受其父兄影响,以儒学为主,最倾慕孟子而又遍观百家。他擅长政论和史论,在政论中纵谈天下大事。三年陈州教授的生涯,正值壮年的苏辙和途经陈州羁留多次的兄长苏轼,在这里渡过了为数不多的安逸时光,创作了许多佳作,并于碧波粼粼和蒲草葱郁的美景中感悟了人生的真谛。在浮沉艰难的漫长岁月中,他始终怀念那段兄弟二人荡舟龙湖的日子。所以,这首诗作明显有龙湖前身西柳湖的影子。透过这些诗句,我们似乎看到了一生甘于怡和淡泊,深沉不露的苏辙,以蒲草般的坚韧和内敛,在斗争残酷的宦途中,最终能颐养天年,安然地度过了晚年。
苏轼、苏辙对陈州有很深的感情,苏辙的两个儿媳都是陈州名士黄寔的女儿。在这里,苏辙抒发了自己初到陈州的感概——《初到陈州二首》。面对柳湖(今龙湖)苏轼还曾在湖中的苏亭里,写下《和子由柳湖久涸忽有水》的诗作。他们兄弟二人不仅和时任陈州知府的张方平相交莫逆,结交了许多当地名士往来唱和,并收下了游学陈州的张耒为门徒。
“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鉴,可以明得失”。陈州历史以荷为题,以蒲为跋。在七千年的文明进程中,龙湖里的“有蒲与荷”,看惯桑田,洗却尘缘,依然恬然面对岁月的风雨。在这里,“蒲”的文学形象和精神气质早已家喻户晓,老少能详。在这里,历代文人为“蒲”洒下太多的情感和眼泪,以及由一系列文学作品所表现出的情感郁结与精神苦闷、人性洞察与人生哲理,千载之下,仍然读起来有滋有味,有声有色。其在中华文明史上的影响力,远远超出“香蒲”的本身价值。今天,我们走进历史的尘烟中,溯流追源,钩沉往事,寻觅曾经流淌在字里行间的人间热血。让我们借用苏轼的《前赤壁赋》:“寄蜉蝣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借以致敬曾经的先贤,再现陈州历史中的剪影。(文/倪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