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的馈赠,早已暗中标好了价码。
建安十三年()曹操南下,刘琮举州归降,荆州易主。
从史籍记载看,刘琮似乎毫无抵抗意志,被蔡瑁、张允、蒯越为代表的地方门阀操纵于股掌之中。
如果仔细梳理史籍的线索,会发现刘琮最初是“主战”的,他是在豪族的胁迫下,才违心归降。
压垮刘琮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傅巽那番“刘琮不如刘备,刘备不如曹操”的言论。
(傅巽曰)“将军自料何与刘备?”(刘)琮曰:“吾不若也。”--《魏书刘表传》
历来往往将视角放在傅巽的言论逻辑上,却忽略了傅巽的身份。
傅巽出身凉州北地,属于外州代表;也是降曹之后“封侯者十五人”中唯一见于记载的“非荆州籍士人”。
由傅巽出面劝降,其实是一种政治表态——即明确告诉刘琮,荆州的领导班子中,无论是本地人还是外地人,都决心归顺。
因此刘琮面对如此局面,是降也得降,不降也得降。其个人的抵抗意志,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
本文主要就刘琮归降前夜,荆州集团的内部分歧,论述其现实成因与背后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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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刘琮的战和意志
荆州的战与降,刘琮能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
刘琮虽然贵为刘表之子,记载却完全散佚,无论是《三国志》还是《后汉书》都未予立传。
在《襄阳记》一类的地方志中,也基本找不到刘琮的相关记载,乃至连“表字”都失考了。南朝颜之推论及此事,曾概述为“刘表宗族倾覆”。
刘表之倾宗覆族,袁绍之地裂兵亡,可为灵龟明鉴也。--《颜氏家训教子第二》
刘琮在荆州执政时间极短,刘表八月刚死,曹操九月就兵临城下,因此刘琮的作用与影响,非常有限。
秋七月,(曹)公南征刘表。八月,(刘)表卒,其子(刘)琮代,屯襄阳,刘备屯樊。九月,公到新野,琮遂降。--《魏书武帝纪》
在文学演绎作品中,刘琮是个黄口孩童;实际他继位时()的年龄不算小,因为刘表入主荆州之后,曾替刘琮娶了蔡瑁的侄女儿。
(刘表)为少子(刘)琮纳后妻蔡氏之姪。--《典论》
按彼时的成年礼,男子二十弱冠而女子十五及笄,虽然贵族的成婚时间会略微提前,但也与传统相差不大。
考虑到刘表在荆州的执政时间(-),那刘表死时,刘琮的年龄无疑已经长大。
面对曹操大兵压境,继位不足一月的刘琮,最初准备顽抗到底,他说“今与诸君共保先君之业,以观天下,何为不可”。
(刘)琮曰:“今与诸君据全楚之地,守先君之业,以观天下,何为不可乎?”--《魏书刘表传》
刘琮欲守“先君之业”可见刘琮决心将“先君”刘表的基业守护下去,甚至还打算“观望天下之势”,有进一步发展的志向。
可惜,这一切的前提条件,是“与诸君共为之”。所谓的“诸君”,无疑指代荆州高层人士。换言之,没有蔡瑁等人的支持,刘琮就是个光杆司令,和他老爹一样。
蔡瑁等人当然是没心思抵抗的,他们早就和曹操暗通款曲,因此刘琮也惨遭裹挟,最终以“青州刺史”身份谢幕。
太祖以(刘)琮为青州刺史、封列侯。--《魏书刘表传》
实际青州是臧霸、孙观的地盘,建安年间(-)的历任青州刺史,大多由臧氏和孙氏子弟担任,他们被称作“青徐豪霸集团”。可见刘琮归顺之后,也毫无权力,郁郁而终。
②傅巽的角色
由傅巽出面劝降,有双重含义。
在刘琮决心抵抗时,荆州州吏傅巽,曾经分析时事,大意就是“曹操有汉相的名份,顺逆大体不可不顾”。实际这是劫持众人的门面话,可以不论。
(傅)巽对曰:“逆顺有大体,强弱有定势。以人臣而拒人主,逆也;以新造之楚而御国家,其势弗当也。”--《魏书刘表传》
傅巽言论的核心,在于刘备。
刘备是刘表招揽的雇佣兵,长期驻守南阳新野,拱卫北境;刘表死时(),刘备已经南下至樊城,与襄阳互为犄角。
在傅巽的分析中,刘表已死,而刘备志大心雄。如果刘琮任用刘备抗曹,无论胜败,战后刘备均会出走独立,甚至可能反客为主,即“备不复为将军(指刘琮)下矣”。
(傅)巽曰:“诚以刘备不足御曹公乎,则虽保楚之地,不足以自存也;诚以刘备足御曹公乎,则备不为将军下也。”--《魏书刘表传》
傅巽劝降刘琮傅巽这番言论,极有见解,后来的历史确实是如此发展。但读者往往会忽略傅巽的另一层身份,即荆州高层中的外州人。
在降曹封侯的十五人中,有记载的蔡瑁为南郡襄阳人,蒯越为南郡中庐人,刘先为零陵人,邓羲为章陵人、韩嵩为南阳人,均为荆州土著。他们早和曹操眉来眼去,勾搭成奸。
蒯越等侯者十五人。(蒯)越为光禄勋;(韩)嵩,大鸿胪;(邓)羲,侍中;(刘)先,尚书令;其馀多至大官。--《魏书刘表传》
傅巽是唯一例外,他是凉州北地人,是极少数跻身荆州高层的流寓士人。
傅嘏字兰石,北地泥阳人。伯父(傅)巽,黄初中为侍中尚书。--《魏书傅嘏传》
换言之,刘琮在表露“抗曹心迹”时,对荆州士族已经不抱幻想,他主要寄希望于刘备这类雇佣兵,以及傅巽这类外州人士。
但是傅巽亲自“现身说法”,不啻于一记响亮的耳光。这相当于告诉刘琮:刘备你是别指望了,外州士人你也指望不上。
此刻的局面,如果刘琮坚持要抵抗到底,那不是荆州“玉石俱焚”,而是刘琮“一骑当千”。
③荆州的主客分野
刘表统治期间(-)的荆州,是典型的“门阀政治”——荆州土豪是主,外州士人(包括刘表家族)均是客。
在荆州豪强的“操弄权柄,太阿倒悬”的局面下,荆州高层清一色的地方大姓。内有蔡瑁、韩嵩、刘先、邓羲等人干预政务;外有黄祖、黄忠、韩晞、桓阶等人把持军权。
桓阶为代表的长沙大姓,甚至可以说动太守张羡兴兵作乱,煽动四郡(长沙、桂阳、零陵、武陵),打得刘表焦头烂额(-)。
(刘)表举州以应(袁)绍。(桓)阶说其太守张羡……乃举长沙及旁三郡以拒(刘)表。--《魏书桓阶传》
更讽刺的是,刘表虽然可以镇压张羡父子,但对桓阶却不得不“继续礼敬”,甚至还得违心地撮合桓阶与自己的小姨子成婚。
久之,刘表辟(桓阶)为从事祭酒,欲妻以妻妹蔡氏。--《魏书桓阶传》
刘表在荆州的统治基础薄弱,人所共知。此处谨以蔡瑁和韩嵩的事迹,略所窥探。
(1)蔡瑁
蔡瑁是南郡襄阳县豪族,“性豪自喜,与曹操有旧”。
蔡瑁字德珪,襄阳人。性豪自喜,少为魏武所亲。--《襄阳耆旧传》
换言之,蔡瑁与曹操的交往由来已久。
从曹操后来说“德珪(蔡瑁表字),故忆往昔共见梁孟星”便可知道,二人的来往始自东汉光和年间(-),即赤壁之战()三十年前。
(曹操)谓曰:“德珪,故忆往昔共见梁孟星,孟星不见人时否?”--《襄阳耆旧传》
曹操与蔡瑁旧时相识“梁孟星”即“梁孟皇”,说的是东汉书法家粱鹄,他曾在洛阳担任选部尚书(即吏部尚书)。曹操出任洛阳北部尉(),就是粱鹄举荐的。
梁鹄以(曹)公为(洛阳)北部尉。--《四体书势序》
注:曹操仕途的举荐人,除粱鹄外,还有尚书右丞司马防,即司马懿之父。
像蔡瑁这种敏感的“出身履历”以及“交游圈子”,本该是刘表严密提防的对象,但实际情况却恰恰相反。蔡瑁先后出任南郡、章陵、江夏三郡太守,还担任“镇南大将军军师”。
(蔡)瑁,刘表时为江夏、南郡、章陵太守,镇南大将军军师。--《襄阳耆旧传》
镇南大将军是刘表的职务,可见蔡瑁在荆州,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因此刘表死后,由蔡瑁率领荆州文武拜迎曹操,也便顺理成章。这属于“潜伏敌后三十年”的老同志,深得曹操信赖。
(2)韩嵩
韩嵩是南阳豪族,被称作“楚国之望”。
荆、楚同义,可见南阳韩氏,在荆州地位也极高。
在《江表传》记载中,孙策讨伐江夏时,曾有“南阳韩晞”,率五千长矛手驰援黄祖。
时刘表遣从子(刘)虎、南阳韩晞将长矛五千,来为黄祖前锋。--《江表传》
可见南阳韩氏,不仅有韩嵩在内策应,还有韩晞在外典兵,地位固若金汤。
在建安五年()官渡之战时,刘表麾下的高级幕僚,别驾从事刘先(荆州零陵)、治中从事邓羲(荆州章陵)、以及大将蒯越(荆州南郡),从事中郎韩嵩(荆州南阳)纷纷劝说刘表向曹操称臣。
从事中郎韩嵩、别驾刘先,说(刘)表……表大将蒯越亦劝表,表狐疑。--《魏书刘表传》
韩嵩出使归来后,不仅劝说刘表称臣,甚至还要求刘表向曹操“遣送任子”。气得刘表大会群臣,要处死韩嵩。
(韩)嵩还,深陈太祖威德,说表遣子入质。(刘)表疑(韩)嵩反,为太祖说,大怒,欲杀嵩。--《魏书刘表传》
讽刺的是,刘表的后妻蔡氏,是第一个跳出来反对的。她说“韩嵩乃楚国之望,诛之无辞”。
其妻蔡氏谏之曰:“韩嵩,楚国之望也;且其言直,诛之无辞。”--《傅子》
刘表欲杀韩嵩,蔡氏阻挠之可见蔡氏一介女流,都能干预时政。她其实是在做强硬的政治表态,提醒刘表,荆州真正的主子到底是谁。
最后刘表只得灰溜溜地将韩嵩软禁起来。结果八年之后(),刘表前脚刚死,韩嵩后脚就被放了出来。
按《后汉书》记载,“曹操入荆州,释韩嵩之囚”。
(曹操)乃释(韩)嵩之囚,以其名重,甚加礼待。--《后汉书刘表传》
实际按《魏书》记载,韩嵩曾参与过劝降刘琮的活动,可见他根本不是曹操释放的,而是被蔡瑁、蒯越为代表的荆州豪族释放的。
(蒯)越、(韩)嵩,及东曹掾傅巽等,说(刘)琮归太祖。--《魏书刘表传》
如果考虑到刘表死于八月,而曹操进兵于九月,那韩嵩“恢复自由,又官复原职”的紧迫程度,简直是对刘表的侮辱。
④荆州的流寓士人
刘琮咨询傅巽的意见,是因为荆州士族清一色的“主降”,因此傅巽(凉州北地)为代表的外州士人,才会成为刘琮眼中的救命稻草。
很不幸的是,外州士人也抛弃了刘表家族,但其中原因,却值得分析。
刘表实行“门阀政治”,注定了军政大权掌握在土著豪族手中。
虽然刘表在荆州招揽名士,兴办学校,但流寓士人的待遇,却普遍不高;因此他们在中原乱局缓解之后,便纷纷返回北国。
曾有过“客居荆州”经历的曹魏大臣,有司马芝(司隶河内)、杜袭(豫州颍川)、王粲(兖州山阳)、裴潜(司隶河东)、繁钦(豫州颍川)、傅巽(凉州北地)、赵俨(豫州颍川)、和洽(豫州汝南)等人。
上述诸人,除傅巽与繁钦之外,都在《魏书》中有独立列传,傅巽与繁钦亦为一时俊杰;然而他们却早早便抛弃了刘表。
和洽客居荆州时,甚至不惜南奔武陵。他说“昏世之主,不可接近,日久必危,有谗佞其中者。”
(刘)表以上客待之。(和)洽曰:“昏世之主,不可黩近,久而阽危,必有谗慝间其中者。”遂南度武陵。--《魏书和洽传》
和洽口中的“昏世之主”即指刘表,而“谗慝其中者”,说的是蔡瑁、蒯越为代表的荆州大姓。
在客居刘表幕府的流寓士人中,王粲家族的待遇最好,虽然“不甚重之”,但能和刘表联姻(王粲兄娶刘表女)。
其实这是因为王粲与刘表是老乡,他们都出身兖州山阳的缘故。
王粲字仲宣,山阳高平人也。--《魏书王粲传》
刘表字景升,山阳高平人也。--《魏书刘表传》
还有一类流寓士人,未曾出仕刘表幕府,而客居山野。他们是以司马徽(豫州颍川)、诸葛亮(徐州琅琊)为代表的“在野派”。
需要注意的是,这群“隐逸者”在荆州的待遇,更加不堪。
比如诸葛亮在《出师表》中曾提到“不求闻达于诸侯”,“诸侯”指的就是刘表。司马徽待遇则更差,被刘表蔑称为“小书生”。
人谓刘表曰:“司马德操,奇士也,但未遇耳。”(刘)表后见之,曰:“世闲人为妄语,此直小书生耳。”--《司马徽别传》
司马徽因为相貌丑陋,还曾被刘琮的宾客骂作“死佣”、“田奴”,可见刘表父子对流寓士人的轻慢。
(刘)琮左右问:“司马君在邪?”(司马)徽曰:“我是也。”(刘)琮左右见其丑陋,骂曰:“死佣!将军诸郎欲求见司马君,汝何等田奴,而自称是邪!”--《司马徽别传》
刘琮宾客骂司马徽为“田奴”按《魏略》记载,诸葛亮的交游圈子,由崔州平(冀州博陵),徐庶(豫州颍川)、孟建(豫州汝南)、石韬(豫州颖川)等人组成,而诸葛亮常对他们说“中国饶士大夫,遨游何必故乡邪”。
(孟)公威思乡里(汝南),欲北归。(诸葛)亮谓之曰:“中国饶士大夫,遨游何必故乡邪?”--《魏略》
可见在孟建、石韬、徐庶、崔州平眼中,他们的“遨游目标”,实际是在“中国”,即中原。
由此可知,刘表父子不仅被幕府中的流寓士人抛弃,同时也被山野中的流寓士人抛弃。属于典型的孤家寡人。
在此背景下,刘琮的生死存亡,便全系于荆州士族之手。既然蔡瑁说要投降,那刘琮自然没有转圜的余地,只好随波逐流,苟全性命。
⑤小结
刘表父子在荆州的统治,实际陷入一个死循环。
因为刘表本人“不以武力见长”,最初又以“单马入宜城”的落魄姿态入主荆州,因此他不得不依靠荆州大族,维护自己的统治。
袁术阻兵屯鲁阳,(刘)表不能得至,乃单马入宜城。--《后汉书刘表传》
在政权稳定之后,刘表由于缺乏制衡豪强的军事力量,便不能像刘焉、孙策、公孙度那样“诛戮名豪、威行邻国”。
(孙策)转斗千里,尽有江南之地,诛其名豪,威行邻国。--《傅子》
(刘)焉欲立威刑以自尊大,乃托以佗事,杀(益)州中豪强十余人。--《后汉书刘焉传》
(辽东)郡中名豪大姓田韶等宿遇无恩,(公孙度)皆以法诛,所夷灭百馀家,郡中震栗。--《魏书公孙度传》
刘焉有东州集团,孙策有淮泗集团,公孙度本身就是幽州出身,有“著籍本地”的优势,因此可以与本地豪族分庭抗礼。但刘表则绝无可能做到。
在此背景下,荆州的既得利益,便全数落入土著大姓手中。他们相互引荐,同时排斥外来者(包括刘表家族);刘表对此,只能听之任之。
在荆州的既得利益被瓜分完毕之后,流寓士人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也便纷纷离去,另寻出路。
他们有的投奔了曹操,有的投奔了孙权,有的干脆依附于刘备。最终在刘表死后,荆州土崩瓦解,分别被曹、刘、孙三家瓜分。
在《后汉书》作者范晔笔下,刘表是“道不相越,而欲卧收天运”的“木偶”。可谓一针见血,入骨三分。
刘表道不相越,而欲卧收天运,拟踪三分,其犹木禺之于人也。--《后汉书刘表传》
更准确地说,“道不相越”是刘表受制于荆州豪强的困局,而“犹木禺之于人”则是该困局之下的恶果。
刘表在接受荆楚士族的拥戴时,便注定了被出卖的悲惨结局。可见命运的馈赠,早在冥冥之中,便标好了价码。
我是胖咪,百家号历史原创作者。漫谈历史趣闻,专注三国史。从史海沉钩中的蛛丝马迹、吉光片羽,来剖析展开背后隐藏的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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