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平元年夏天一个夜里,兖州东郡濮阳的陈宫府邸,只有陈宫和张邈二人。之前,陈宫特意支走了府邸所有人员,为的是和张邈商量一件大事。
陈宫对张邈说:“孟卓,曹孟德横行兖州,无法无天,连世家豪族都不放在眼里。当初,若非我等周旋,他安能稳坐兖州,东戈青徐!今我欲举州叛曹贼,除鄄城,范县和东阿县外,皆愿响应,事济矣。但念使君与曹孟德有旧,特来问使君意思。”
陈宫剧照张邈回答到:“公台,我过去与曹孟德的确私交甚笃,但自讨董起兵后的一系列事,加之袁本初欲假曹操之手除我,我始终心不自安。现在的我和他,已是外亲内疏。因之,若公台万事俱备,在下不敢不从。只是敢问公台兄,要如何行事?”
陈宫见过了张邈这关,大喜,但他特意压低了声音,说:“我意,吕布壮士,善战无前,若迎他入兖州,必能抵挡曹贼反扑,君意若何?”
张邈不假思索地答道:“然!”
张邈剧照陈宫和张邈商定后,开始行动。陈宫以东郡之兵,迎吕布入濮阳为兖州牧。曹操当时在东征徐州,他的后方就这样易如反掌落入他人之手。
陈宫以其众,东迎吕布为兖州牧,据濮阳,郡县皆应。——《三国志·魏书·吕布传》
陈宫和张邈叛迎吕布,诸位并不陌生,原因是曹操杀了边让。但陈宫和张邈,为何选择吕布?以及,从这一选择中,能看出汉末豪族与轻侠的博弈,最终如何归宿?
首先,我们来看陈宫、张邈和吕布的身世。陈宫身世,因史料无载,只能推测。而陈宫是一位地道的兖州豪族,这从当年他迎曹操入兖州,就能看出。
陈宫谓太祖(曹操)曰:“州今无主,而王命断绝,(陈)宫请说州中,明府(曹操)寻往牧之,资之以收天下,此霸王之业也。”(陈)宫游说别驾、治中曰:“今天下分裂而州无主;曹东郡,命世之才也,若迎以州牧,必宁生民。”鲍信等亦谓之然。——《三国志·魏书·武帝纪》
当时兖州刺史刘岱已死,陈宫游说的对象,是“州别驾”和“治中“,而支持陈宫的,是鲍信。州别驾,是刺史(或州牧)手下高级辅官之一,被称别驾,因其地位特殊,出行可自行乘坐马车。刺史手下另一位高级辅官,就是治中从事,其地位仅次别驾。陈宫能游说此二人,说明陈宫在兖州的影响力不亚他们。再者,鲍信也是大姓豪族,和袁绍、曹操都是旧相识。董卓之乱时,他劝袁绍除掉董卓,曹操起兵时,也是他率先响应。鲍信对陈宫之言的认可,也佐证了陈宫豪族的身份。
陈宫剧照张邈,则是地道的豫州豪族,史载:
(张邈)少以侠闻,振穷救急,倾家无爱,士多归之。太祖(曹操)、袁绍皆与(张)邈友。——《三国志·魏书·张邈传》
张邈当时号称“八厨”(类似刘表的“八俊”),以振济灾民著称于世。与曹操、袁绍亲善,说明了其豪族身份。
张邈剧照吕布则与上面二位大不相同,他是以“骁勇”起的家。
吕布字奉先,五原郡九原人也,以骁武给并州。——《三国志·魏书·吕布传》
东汉末年的并州(及凉州),有许多类似吕布这样起家的人。比如张辽,“少为郡吏,并州刺史丁原以(张)辽武力过人,召为从事。”又如董卓,“年少好侠,尝游羌中,尽与诸豪帅相结。”他们这类人的共同特点是:出身低,但武力过人,一旦被州牧发现,就会提拔。东汉末年这类人,约定俗成的被唤“轻侠”,吕布,就是一位地道的轻侠。
吕布剧照那么,以陈宫为首的兖州豪族,和以张邈为首的豫州豪族,为何会选择吕布这位轻侠?
陈宫游说张邈时曾说:
今州军东征(指曹操东征徐州),其处空虚,吕布壮士,善战无前,若权迎之,共牧兖州,观天下形势,俟时事之变通,此亦纵横之一时也。——《三国志·魏书·吕布传》
按史料,陈宫等选择吕布,是因为吕布能打。但我认为还有一个原因:别无选择。陈宫叛迎吕布,在兴平元年,这一年的战局让他们几乎没有人选。兖州北,是袁绍,当时曹操和袁绍还处于蜜月期,正在背靠背扫平着各自的正面战场。陈宫若迎袁绍,袁绍断不会应,实际上,曹操后来战败吕布和陈宫们,袁绍是出了大力的。兖州西北,是张杨,张杨是匈奴首领,按当时情况,中原豪族还不至于依靠边夷的力量,况且,张杨虽有地盘,实际却有些类似袁绍的傀儡,不到万不得已,也是不会得罪曹操的。兖州正西,是司隶,司隶当时没有大军阀。兖州南,是张邈的豫州。兖州东,是徐州和青州,当时曹操在徐州,而青州,也属于袁绍势力范围(袁绍长子袁谭当时是青州都督,但他手握实权)。
因此,兖豫豪族选吕布,首先因为吕布善战,自个儿能打,带兵也能打。以及,他们别无选择。
吕布剧照然而,若仔细品味陈宫寥寥数语,还能看出一层深意:陈宫本人(当然也包括大部分他所代表的兖州豪族们),从内心深处,是看不起吕布的。
若权迎之,共牧兖州。——《三国志·魏书·吕布传》
只一“权”字,就是明证。“权”在这里,是“姑且、暂且”之意。这意思明白:“咱们姑且先迎吕布来,(借他武勇)一同治理兖州。”以陈宫为首的豪族,对吕布这位轻侠,是赤裸裸的鄙视。吕布在他们眼里,纯粹是对付曹操的工具。
纵贯吕布——这位轻侠——与东汉末年豪族们博弈的一生中,他始终如履薄冰,最终还是成为了牺牲品。从最初的王允,到最后的陈氏父子,莫不如是。
吕布在王允眼里,就纯粹是用来对付董卓的工具。王允出于太原王氏一族,世代为官,是东汉后期和末期太原的大姓豪族。
王允字子师,太原祁人也。世仕州郡为冠盖。——《后汉书·王允传》
吕布最初隶属丁原,是丁原帐下的主簿(一个文官),丁原则是并州集团代表人物。丁原入洛阳后,洛阳只有两股势力,董卓的凉州集团(其中包括刚被董卓兼并的何进之弟何苗的势力),和丁原的并州集团。董卓诱使吕布除丁原,为的是兼并丁原势力,从而纵横司隶。吕布为董卓除丁原,为的是拜将封侯(中郎将,都亭侯),但这样一来,吕布也就与并州集团势同水火了。
王允利用吕布,如出一辙,只不过是为天下除贼。吕布为王允杀董卓,则是为自己更进一步:
(王)允以(吕)布为奋武将军,假节,仪比三司,进封温侯,共秉朝政。——《三国志·魏书·吕布传》
但这样一来,吕布又与凉州集团势同水火了。吕布得罪了并州人,又得罪了凉州人,从此孑然一身,没了实力,他又如何与王允“共秉朝政”?因此,这场王允和吕布的博弈中,吕布完败,沦为了彻底的工具(除董卓)和替罪羊(得罪两州)。诚然,王允最终也输了,但他是输给了时代。
王允剧照吕布败给李傕和郭汜后,出逃洛阳,投奔了袁绍。吕布在与这位豪族博弈的过程中,再一次败得不折不扣。吕布投靠袁绍,绝不是为袁绍卖命,只是为东山再起(类似曹操和刘备投靠袁绍的目的);袁绍收留吕布,也绝不是为自己觅得一员上将,他知吕布终不为己所留,他只是暂时为自己收了一杆好枪,用完了,就兔死狗烹。果然,吕布到后,袁绍先是让他讨伐河北黄巾军(张燕),等吕布打赢了仗,袁绍立即派了三十甲士,要暗杀吕布。
(吕布)北诣袁绍,绍与布击张燕于常山……吕布遂破燕军。……绍恐(吕布)还为己害,遣壮士夜掩杀布,不获。——《三国志·魏书·吕布传》
袁绍剧照这场袁绍与吕布的博弈中,吕布继续完败,沦为了彻底的工具。
接着,如前所言,吕布又成了兖州豪族和张邈的枪杆子,被用来对付曹操。而这一次,吕布甚至连选择的机会都没有。他逃离袁绍后,准备投奔张杨,前面说过,张杨是一个“伪军阀”,他有地盘,有兵,但他不够独立,总是千丝万缕地依赖袁绍,他这样的军阀,是典型的墙头草,而墙头草因为少谋无断,其结局,一定会被消灭(想想刘表、刘璋、张鲁,甚至马腾)。吕布投奔张杨时,张杨在立场上正处于摇摆期,他拿不定主意:到底要和袁绍划清界限,还是要依附袁绍。所以,吕布如果真的投奔了张杨,处境不会更安全,袁绍迟早不会留他。而他如果想东山再起,就不得不有一块自己的地盘,恰好,兖州豪族们给他抛出了橄榄枝。当然,最终兖州豪族们输了,但那是因为他们遇见了曹操,而当时谁也不知道天命最终是会归向曹操的。至于吕布,他再一次沦为了纯粹的工具。只需想想,如果曹操输了,兖豫世族会留吕布不除么?
吕布人生中和豪族的最后一次博弈,发生在徐州。他博弈的对象,是徐州的陈珪和陈登父子,二位都是当地豪族。
陈球弟子(陈)珪,字汉瑜,举孝廉,剧令,去官。举茂才,济北相。(陈)珪子(陈)登,字元龙,学通古今,处身行礼,非法不行,性兼文物,有雄姿异略,一领广陵太守。——《后汉书·陈球传》注引谢承《后汉书》
这次不同的,是吕布选择徐州时,与豪族无关。而不变的,是吕布最终还是败在了豪族身上,而且这一败,让他长眠不起。吕布自兖州之败,东奔徐州,到白门楼殒命期间,都是以徐州作为根据地,周旋四方的。吕布当时最有实力的敌人,只有曹操,其余如臧霸、袁术之辈,最多和他势均力敌,刘备当时还没有自己的队伍,无法抗衡吕布。但吕布这个可怕的对手,当时并没有时间来对付自己,曹操的战略重心,全部砸在了黄河沿岸。要不是后来吕布自己和刘备窝里斗,曹操怕也不会冒险把许都暴露给袁绍,而亲征徐州。因此,吕布当时的处境,实际不算差,他只需要平衡好与刘备和袁术的关系,就足够立足一方了,等曹操和袁绍正式开战时,他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陈珪剧照然而这一切,都因为陈氏父子,发生了改变。陈珪和陈登欲望除掉吕布的根本目的,其实还是为了汉朝的天下。当时的东方,主要势力只有吕布和袁术,两股势力如果不联合(就像他们常年保持的状态一样),就不足为患(相对于汉朝来说),而一旦联合,就会“成为国难”。恰恰在曹操无法抽身的时候,袁术要和吕布结亲,而陈珪父子,都是心系汉室之人,一定不能允许吕布和袁术联合。所以,他们悄悄下手了。
沛相陈珪恐(袁)术、(吕)布成婚,则徐(州)、扬(州)合纵,将为国难。——《三国志·魏书·吕布传》
陈登剧照陈珪为暂缓吕布和袁术联盟,抢先一步晓吕布以厉害,让他明白,相比袁术,曹操才是真正的命世之才,并许诺吕布往说曹操。吕布当然知道袁术不是曹操对手,奈何无人为吕布向曹操献美,陈珪这样一说,吕布自然动摇。而陈珪回马就是一枪,直接把吕布卖了,他派儿子陈登去曹操那里,劝曹操尽快起兵除掉吕布。后面的事,诸位知道,建安三年,曹操见时机已到,便不顾许都暴露,令于禁守住延津,暂时挡住袁绍,自将大军,荡平了徐州。
给吕布人生最后一击的,又是豪族。
吕布,这位东汉末年普通人家的男儿,有着他自己的理想。他靠着一身武勇和胆识,从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杀到了群雄混战的大舞台。与他共舞的,也不再是当年那些小人物,豪杰之门,向他敞开。而这门内的规则,却让他屡屡捉襟见肘,在一次次与豪族们的博弈中,他一次次铩羽而归。他不是没有努力过——虽然手段残忍;也不是没有正派过——虽然现实从不给他机会。他没有门第,没有后台;他没有名气,甚至连钱,都没有。可他还是在这舞台上纵横十几载,直到最后。而最后,当这场轻侠和豪族斗争的缩影落幕时,他倒下了——以一位失败者的身份。但他并不孤独,与他一并倒下的,还有公孙瓒、马腾,并那个时代无数没有留下姓名的轻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