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公忠于朝廷,然天道深远,幸勿多言。
建安元年(),曹公赴洛阳,迎天子迁都许县。汉廷太史令王立,私下对曹公说:
“汉廷将亡,安天下者唯曹氏。”
曹操闻言大悦。
王立本是奸佞小人,此等阿谀吹捧之语,固不足论。
但我读至此处,联系上下文及时代背景,却不经意发现:王立对曹公的马屁,似乎暗藏他意。
综合比对多方材料,我发现曹氏父子与马屁故事,其实是“一体两面”。
表面上是臣子对曹氏的谄媚阿谀,背后暗藏的、却是曹氏对群臣的血腥鞭挞。
曹氏父子与谗佞小人,并非简单的马屁故事。
一言蔽之:曹操、曹丕前手举着胡萝卜,后手却藏着大棒。群臣卑躬阿谀,是一种被动表态、而非主动献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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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知公忠于朝廷
朝廷邪?曹廷邪?
建安元年(),曹公领兵上洛,一如董卓故事。
曹公携青州兵势、鞭挞洛阳,驱逐了刘协身边的诸侯;最终独霸天子,口衔天宪。踏上了“挟天子以令诸侯/奉天子以讨不臣”的道路。人所共知,不多赘述。
汉廷太史令王立,借用神鬼谶纬之言,吹捧曹公当“代汉自立”。
(王)立后数言于(汉)帝曰:“天命有去就,五行不常盛,代火者土也,承汉者魏也,能安天下者,曹姓也,唯委任曹氏而已。”(曹)公闻之,使人语立曰:“知公忠于朝廷,然天道深远,幸勿多言。”--《汉纪》
曹公的反应很值得玩味。
他听到如此悖逆无道的狂言,居然笑称王立“忠于朝廷”。
这哪是忠于“朝廷”?这分明是忠于“曹廷”。
知公忠于朝廷,然天道深远,幸勿多言王立之言,虚妄昏悖、不值一哂。甚至连著名奸雄贾诩,也颇轻视王立的德行操守。贾诩是“长安兵祸”()的元凶首恶,素为天下豪杰所鄙视。
王立即贾诩所劾者,宜其献谀若此。--赵一清
三公具瞻所归,不可用非其人。昔魏文帝用贾诩为三公,孙权笑之。--《荀勖别传》
王立之德性,连贾诩都感到不齿。其人品行,可见一斑。
问题出在哪呢?
问题在于,此时是建安元年(),曹操势单力孤。
吕布之乱刚刚结束,曹氏收复兖州。百业凋敝,田土荒芜,不得不南下豫州,试图脱离宗主袁绍的控制。
注:曹操首府本在兖州东郡的东武阳和济阴郡的鄄城,处在袁绍势力范围下。
此时的曹操,与围绕在天子身边的董承、段煨、杨奉、韩暹、张杨之流,有何区别?
彼时王基崩裂、九州鼎沸。袁术雄踞淮南、袁绍鹰扬河朔,公孙瓒称雄塞北、刘景升跨蹈汉南。甚至连吕布和刘备,也在徐州称兄道弟,图谋天下。
建安元年()的曹操,何德何能,竟被王立称为“必为代汉之雄主”?
我仔细阅读上下文和其他材料,发现,王立阿谀之词,实出不得已。
王立若不如此,必为曹操所杀。
②东都血案
尚书郎以下,自出樵采,或饥死墙壁间。
曹操上洛之后,除了驱逐献帝身边的军阀,其实还干了一件大事儿。但为史家所讳言,故不多见书传。这便是:
血腥屠杀刘协身边幕僚,尤其是汉廷尚书台机要人物、和天子近侍。
曹公在洛阳、对献帝近臣的屠杀,白纸黑字载于史册。
(建安元年)八月辛丑,(献帝)幸南宫杨安殿。镇东将军曹操自领司隶校尉,录尚书事。曹操杀侍中台崇、尚书冯硕等。庚申,迁都许。--《后汉书卷九孝献本纪》
汉廷侍中台崇,尚书台冯硕等等,全被曹操所杀。杀尽天子近臣之后,曹操才迁都许县。
为了更有力地控制天子,曹操甚至还把自己的心腹荀彧,安插进尚书台,做尚书台首领,监视皇帝。
太祖遂至洛阳,奉迎天子都许。天子拜太祖大将军,进(荀)彧为汉侍中,守尚书令。常居中持重。--《魏书十》
曹操杀侍中台崇、尚书冯硕等曹操在洛阳大肆屠杀汉廷臣僚的始末,魏晋学者借用了春秋笔法。
《魏书》记载很隐晦。说汉廷大臣是因“缺少粮食”而“自己饿死”的。
天子入洛阳,宫室烧尽,街陌荒芜,百官披荆棘,依丘墙间。州郡各拥兵自卫,莫有至者。饥穷稍甚,尚书郎以下,自出樵采,或饥死墙壁间。--《魏书六》
《后汉书》记载则相当明了。因为范晔著书于刘宋时代,已在魏晋之后,故无所避讳。
州郡各拥强兵,而委输不至,群僚饥乏,尚书郎以下自出采稆,或饥死墙壁间,或为兵士所杀。--《后汉书卷九孝献本纪》
“或为兵士所杀”。
这才是历史真相。
曹公在洛阳大肆清洗献帝近臣的时候,汉廷太史令王立就在一旁看着。血流盈阶、人头滚滚,王立感同身受,切骨悲痛。他吹捧什么“当代汉者必曹氏”,非为谗佞之辞,实为身家性命所计。
非为马屁,实为避祸。
魏武如此,魏文亦如是。
③曹丕与甘蔗
愿邓将军捐弃故伎,更受要道。
曹丕擅权术、好猜忍;心性奸险、城府极深。魏文帝阴刻寡恩的性格,完全承袭乃父。
曹丕的《典论》自述部分,记载了一件轶事。一般常被当作“逸闻趣事”看待。
这就是:
“曹丕用甘蔗、击倒了将军邓展”。
(朕)尝与平虏将军刘勋、奋威将军邓展等共饮,宿闻展善有手臂,晓五兵,又称其能空手入白刃。余与论剑良久,谓言将军法非也,余顾尝好之,又得善术,因求与余对。时酒酣耳热,方食芉蔗,便以为杖,下殿数交,三中其臂,左右大笑。展意不平,求更为之。余知其欲突以取交中也,因伪深进,展果寻前,余却脚鄛,正截其颡,坐中惊视。--《典论自叙》
原文有些长。我简单翻译一下。
曹丕和刘勋、邓展等人共饮。听闻邓展擅击剑,便用手边的甘蔗,与邓比试武艺。曹丕三次击中邓展的手臂;下一回合,曹丕佯作后退,又一甘蔗击中了邓展的脑门儿,一座皆惊。
事后,曹丕得意地笑道:
“邓展,希望你放弃之前所学剑术,跟朕好好学习,从头再打基础吧!”
“今余亦愿邓将军捐弃故伎,更受要道也。”一坐尽欢。--《典论自叙》
这件事儿本是曹丕自传中的逸闻趣事儿,常做席间笑谈。后世读者,以此论曹丕剑术精湛,或邓展学艺不精、枉做将军。
背后深义,并非如此。
邓展不是权贵子弟,而是凭戎行起家的军人。建安十八年()的《魏公劝进表》,邓展名列其中。头衔是“奋威将军、高乐乡侯”。
注:邓展有时被写成“刘展”。因“劉”“鄧”二字的旧时写法颇为接近。但看奋威将军和(高)乐乡侯的头衔,可知二者实际为一人。
邓展刀头舔血、凭军功封侯,岂会武艺不精?连曹丕都打不过?
曹丕矫情自饰,隐忍多年,夺嫡为嗣,又岂不懂人情世故?
邓展故意输给曹丕,曹丕一清二楚,甚至举座宾客都心知肚明。
看《典论自叙》中最后一句“一坐尽欢”便可知。
曹丕是要和邓展比剑么?
不是。
曹丕当众与“擅击剑”的邓展、用甘蔗比试武艺,其实是在考验群臣、试探群臣、试探臣下对自己的心意和服从程度。
这就和大企业内部的竞技体育比赛类似。得分王一般都是董事长或CEO;助攻王和抢断王、则往往由CFO、COO、董秘等人包揽。
出自《大江大河》;原著《大江东去》外人旁观,以为那是比赛;只有内部人才会明白:
那哪是比赛?那根本是明晃晃的权力炫耀,赤裸裸的肌肉展示。
今是,古亦然。
咱们反过来想:如果邓展胆敢亮出真功夫,一甘蔗把曹丕缴了械,再一抬手抡肿曹丕的脑门儿,让皇帝当众出丑。那下场会是怎样?
历史虽然无法假设,但魏文帝时期,还真发生过一件“当众驳皇帝面子”的事儿。
④十鼠同穴
收三官以下付刺奸,当令十鼠同穴。
魏文帝与御史中丞素来不睦。
注:御史中丞,即最高检副院长。
鲍勋做太子中庶子时,就与曹丕有牴牾;外放为魏郡西部都尉时,又多次向魏武打曹丕的小报告,还得罪了太子的爱妾郭夫人(后来的文德皇后)。
太子郭夫人弟为曲周县吏,断盗官布,法应弃市。太祖时在谯,太子留邺,数手书为之请罪。勋不敢擅纵,具列上。--《魏书十二》
曹丕切齿痛恨,欲找借口诛杀鲍勋。
黄初七年(),曹丕病重。临死前下诏杀鲍勋,理由是:“鲍勋藐视朝廷”。
鲍勋是怎么藐视朝廷的呢?
陈留太守探望鲍勋,因营垒未成,于是没走大路、而改走小路。按理郡守改道,应向朝廷汇报;而鲍勋与孙邕交好,便替孙邕掩饰,隐瞒未报。
就这么点儿鸡毛蒜皮的事儿。
曹丕表示:
“鲍勋藐视朝廷,廷尉(最高法院)议议吧,看看该怎么判。”
皇上的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还有啥可议的呢?往重了判就对了。
可是,鲍勋除了御史中丞的官位,还有个身份,就是“烈士子弟”。
鲍勋父鲍信,是昔日兖州的济北国相,还是迎接曹操入主兖州、战死沙场的佐命元勋。烈士子弟,不可不顾及身份影响。
廷尉高柔,一审判决:鲍勋有期徒刑五年。
文帝一听就火儿了。
让文帝更恼火的还在后头。
廷尉(最高法院院长)有三个副官,即廷尉监、廷尉正、廷尉平。一般称为“三官”。
三官对廷尉高柔的判决、很不以为然。
三官表示:一审有期徒刑五年太重,罚鲍勋两斤金子就得了。
廷尉法议:“正刑五岁。”三官駮:“依律罚金二斤。”--《魏书十二》
文帝闻讯,暴跳如雷。
朕让你们“议议”,就是跟你们“客气客气”。你们倒好、蹬鼻子上脸,还真敢跟朕“议议”。行,你等着。
文帝下旨:
“廷尉三官贪赃枉法、藐视朝廷,竟敢擅纵要犯。着刺奸令史将这三个家伙一起抓起来,和鲍勋一起塞在一个笼子里,让“十只老鼠住在一个窝里”。”
(文)帝大怒曰:“勋无活分,而汝等敢纵之!收三官已下付刺奸,当令十鼠同穴。”--《魏书十二》
这就是“十鼠同穴”的来历。
收三官已下付刺奸,当令十鼠同穴廷尉高柔,那个一审判决鲍勋五年的糟老头儿,看见文帝这个态度,也害怕了。但高柔有德操资望、不想让鲍勋就这么死了,颤颤巍巍和文帝理论。
文帝懒得跟高柔废话,把高柔叫进宫里。同时派狗腿子去黑牢,将鲍勋乱棍杖死,这才罢休。
(文)帝怒甚,遂召柔诣台;遣使者承指至廷尉考竟(鲍)勋,勋死,乃遣(高)柔还寺。--《魏书二十四》
注:考竟,同拷竟。即“活活打死”。
和鲍勋一起塞在笼子的廷尉三官,恐怕也被一并杖死了。
这就是不给皇帝面子的下场。
回到上一章。
宴席上,拿着甘蔗与皇帝对垒的邓展,心态可想而知。
皇上嘴上说“咱就是玩玩,别有心理压力,拿出真本事来。”心里想的、可未必如此。
邓展故意示弱、被曹丕乱棍打伤,公开给领导长脸;从此仕途顺利,平步青云。
廷尉三官对曹丕据理力争,公开驳领导面子;从此十鼠同穴,惨死黑牢。
统治者和权势上位者,嘴上说和咱玩玩儿,咱可千万别往心里去。真要信了,那就不是“和你玩了”,而是“你玩完了”。
王立吹捧魏武,邓展示弱魏文,哪是阿谀谄媚?那分明是趋利避害。
曹氏父子的马屁故事,与其说是下位者贪图领导手中的萝卜,不如说是畏惧藏在领导背后的大棒。
建安元年、黄初七年的故事,表面上看、是臣子对曹氏的谄媚阿谀,背后暗藏的、却是曹氏对群臣的血腥鞭挞。
这无关乎马屁,只关乎权力。
这也是下位者刘备、对上位者曹操的态度:
抑揆彼之量必不容己,非唯竞利,且以避害云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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