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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步诗》流传和影响至广,以致每提起曹丕、曹植,首先想到的就是此诗。
在此诗传播中有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那就是去曹植时代愈近,文献记载和引其作典的诗文愈少,晋时至今未见文献提及,刘宋时出现此诗,唐人不太重视之,赵宋时渐受推崇,南宋时著录和文人引用作典尤盛,此后遂真假难辨,争论不休。
出现此现象的主要原因是刘宋和赵宋时期是反曹浪潮的两个高峰。
千百年来,《七步诗》的传播为曹丕戴上了冷酷无情的面具,如其《莺赋》所述“痛密网而在身”。
笔者以为曹丕利用作诗来惩罚曹植,乃为小说家言,并非史实,也就是说《七步诗》并非曹植作品。
1、《七步诗》的不同版本皆源于《世说新语》
《七步诗》不同的四句、六句体主要源于以下记载:
(1)《世说新语·文学》载:
“文帝尝令东阿王七步中作诗,不成者行大法。应声便为诗曰:‘煮豆持作羹,漉菽以为汁。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帝深有惭色。”
(2)《太平广记》卷一百七十三载:
魏文帝尝与陈思王植同辇出游,逢见两牛在墙间斗,一牛不如,坠井而死。诏令赋《死牛诗》,不得道是牛,亦不得云是井,不得言其斗,不得言其死,走马百步,令成四十言,步尽不成,加斩刑。子建策马而驰,既揽笔赋曰:“两肉齐道行,头上戴横骨。行至凼土头,峍起相唐突。二敌不俱刚,一肉卧土窟。非是力不如,盛意不得泄。”
赋成,步犹未竟。重作三十言自愍诗云:“煮豆持作羹,漉豉取作汁。萁在釜下然,豆向釜中泣。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3)《文选》卷六十《齐竟陵文宣王行状》李善注引《世说》曰:
“萁在竈下然,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其后的类书和其他文献所录《七步诗》有六句和四句之别及文字差异,但大体源于上述记载。
由此可知,六句体最早见于《世说》;四句体最早见于《文选》李善注引《世说》;《广记》所录亦云出自《世说》。也就是说,《世说》乃曹植《七步诗》四句、六句的滥觞而非本集。
唐前和北宋初期流传的《世说》所载有关《七步诗》的条目疑有三条:
一是现在所见的《世说》传世本;
二是《广记》所载,包括《死牛诗》和《七步诗》。
《广记》载作诗情形,“子建策马而驰,既揽笔赋”,纵然曹植才华特出凡辈,在飞奔的马上如何写得成字?这也从一个侧面证明二诗创作之伪;
三是李善注引的四句体。
李善注引原文时虽多节录,但皆有所本。他明著采自《世说》,或取四句体而弃六句体不用所致,李善删六句成四句的可能性不大。
《世说》中的这三条记载颇多自相矛盾之处。
2、《世说新语》本就不是信史
《死牛诗》的记录中包含有《七步诗》,却与另一《七步诗》文字相异。且同为《七步诗》写作场景有别,一为自愍,一为受逼。现通行《世说》乃经北宋晏殊删减,此次整理,宋绍兴本董弅题跋云:
“尽去重复,其注亦小加剪截,最为善本。”
可见晏殊删并主要是“尽去重复”,疑将《世说》中《七步诗》重复的三条并为一。
王能宪先生说:
“经过晏殊的整理,《世说》无论正文注文都简练流畅得多了,这对于《世说》的流传无疑是很有益处的。但是,另一方面经过删并剪截,《世说》也就无复旧观了。”
就《世说》本身而言并非史实,其历史文献价值亦不如正史。
编纂乃采撷汉晋以来往事佳话、逸闻小说,并采《魏书》等史书,加上刘义庆本人的创作综合而成。
鲁迅先生说:
“《世说》文字,间或与裴、郭二家书所记相同,殆亦《幽明录》、《宣验记》然。”
裴、郭二家,指晋裴启《语林》,郭澄之《郭子》。鲁迅先生将《世说》与《幽明录》、《宣验记》等小说视为同流。
3、从《曹植集》的版本流传证《七步诗》之托名
曹植著作在曹魏中叶有两个本子:
一是曹植亲自编次的。
一是景初中魏明帝曹叡诏令编辑的。
曹植亲自编定作品目录,又有皇家宝藏之本,晋时其作品的流传和保存应比较完整,舛误不会太多。
《晋书·曹志传》载,晋武帝尝阅《六代论》:
问曹植之子曹志曰:“是卿先王所作邪?”志对曰:“先王有手所作目录,请归寻按。”还奏曰:“按录无此。”帝曰:“谁作?”志曰:“以臣所闻,是臣族父冏所作。以先王文高名著,欲令书传于后,是以假托。”
从这则记载来看,曹植的作品当时和以后都有人假托而为,但在晋时他自编的目录还是起到了甄别作品真假的作用。曹植文名太高,虽然有人会假托,得到之人亦会更加珍视。
从诗歌的形式和风格来看,建安时期正是“五言腾越”之时,五言诗的创作还处于逐渐成熟阶段,检逯钦立先生《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可知,五言六句或四句并非当时的创作主流,风格相去甚远。曹植封东阿王是在曹丕去世后的魏明帝太和三年(年),《世说》之《七步诗》记曹丕难东阿,也与史实不符。
4、《七步诗》创作场景与黄初中曹丕兄弟会面的情景不符
《七步诗》无论是四句、六句,都有一个创作场景,那就是曹丕践祚后兄弟二人会面之时。延康元年(年),曹丕即王位,遣诸侯皆就国,“申著诸侯不朝之令”。
《晋书·礼志》亦曰:
“魏制藩王不得朝觐。”
考《三国志·魏书》等文献,黄初年间,兄弟二人见面机会稀少,仅有三次。
在这仅有的三次中,都不符合《世说》所描绘的作诗场景:
一是黄初二年(年)。
《三国志·魏书》不载此年曹植朝京师一事,盖乃无诏而赴京师,故略也,但我们可以推知。此年,曹植在封地临菑“醉酒悖慢,劫胁使者”,被监国谒者灌均告发。
这年兄弟见面,曹丕对着曹植“严颜色,不与语,又不使冠履”,令在场的卞太后“不乐”。
到京之后,曹植“待罪南宫”。
曹植在返回途中行到延津,因为卞太后干预,曹丕诏至:“知到延津,遂复来。”
曹植没有再回到洛阳,而是在延津接受安乡侯封号。黄初四年(年),曹植所上《责躬》诗和表,有“抱衅归藩”之语,也证明他于黄初二年(年)曾朝京师。此年,曹植所犯之错,让曹丕有公开和充足的理由治其罪,没有必要用作法不成去惩罚他,还弄得自己“深有惭色”。
二是黄初四年(年)。
黄初二年(年)后,曹植回到封地开始自我砥砺。
黄初四年(年)朝京,本传有明确记载。在京期间,他对自己错误进行反躬,上《责躬》诗和表,言辞恳切:
“臣自抱衅归藩,刻肌刻骨,追思罪戾,昼分而食,夜分而寝。诚以天纲不可重罹,圣恩难可再恃。”曹丕诏答日:“所献诗二篇,微显成章。”
曹彰因前“问玺绶”一事,没有允许见皇帝哥哥曹丕。曹植有幸被引入朝堂觐见。曹植言辞和行为皆如此卑躬,曹丕当不会用作诗来难为他。
三是黄初六年(年)。
黄初六年(年),曹丕东征孙权,无功而还。回师途中,经过曹植封地雍丘,“幸植宫”。此次曹丕除增曹植五百户外,赏赐颇厚,“訾重千金,损乘舆之副,竭中黄之府,名马充厩,驱牛塞路”。兄弟相见气氛也不错,“欣笑和乐以欢孤,陨涕咨嗟以悼孤”。
他在《黄初六年令》中还专门提到监督其言行的东郡太守王机、防辅吏仓辑,似在用曹丕对己之厚来提醒他们知晓他与皇帝哥哥关系亲密,看不出他对曹丕的半点怨言,有的只是舒解被王机等告发的愤懑。《七步诗》亦非此年所作。
再者说,曹丕身为皇帝手握大权,若惩罚曹植,可信手拈来许多冠冕堂皇的理由,有时甚至不需要理由,没有必要用作诗不成“行大法”。
如杀丁仪兄弟和杨俊完全挟私怨而为之。曹植乃卞太后少子,“最爱之”。曹植犯法,曹丕要惩罚不可能隔过这道门槛。
为治曹植罪,曹丕召集公卿大臣共议,然后让卞兰将结果告知卞氏。兰为卞太后的侄子,卞氏认为不会欺她。从曹丕当上太子后,卞兰政治上开始转向他,二人关系较为密切。卞兰转达的肯定是曹不的意见,故卞太后听过卞兰陈述曰:
“不意此儿所作如是,汝还语帝,不可以我故坏国法。”
曹丕先用卞兰作为一道防线,等到卞太后见到曹丕时,“不以为言”,也就是没有替曹植说情。
从曹丕兄弟二人争夺继承权的过程来看,曹丕的政治谋略高于曹植,他不会用作诗的“笨”方法去达至政治目的。
《三国志·魏书·陈思王植传》载,曹植年十余岁,诵读诗、论及辞赋十万言,“善属文”。曹操每次召见他们兄弟,曹植均表现不俗,“进见难问,应声而对”,“若成诵在心,借书于手”,故“以才捷爱幸”。
曹丕对曹植的文学才华,尤其是其“才捷”之能多次领教过。曹植就是因其才华,才具有与曹丕争夺继承权的资格和优势。
这些往事,曹丕怎能忘却,如用作诗“为难”曹植,岂不自取其辱?
谈到《七步诗》的真伪,叶嘉莹先生说:
“我以为这个传闻并不可靠。因为以魏文帝这个人,从他的文章来看,从他的作风来看,他不会做这样的事。这还不是说他仁慈不仁慈,以他的智慧才略,就是要杀死曹植,也有别的办法,绝不会用这种笨办法。”
5、《七步诗》的诞生和传播与两次反曹高峰有关
魏晋禅让,最高权力再一次实现温和更迭,司马氏认为承续的是曹家正统,故对曹氏后人还算礼遇。陈寿修《三国志》,以魏为正统,对曹丕持论较公。
有晋一代至今未见有关《七步诗》的任何文献。《七步诗》的创作和传播是与曹氏父子在历史上的形象变化互为因果的。
第一,刘宋时期,反曹风气出现一个小的高潮。
晋室东渡后,中原地区为少数民族统治,使隅居江南的中原人心怀不满。
帝统传承要按照五行顺序依次传递。《史记·三代世表序》:“始终五德之传。”
《索隐》曰:“帝王更王,以金、木、水、火、土之五德,传次相承,终而复始。”
故秦以水德王,汉以火德王,魏乘之,以土德王。蛮夷之主,本来就在中华王位传承的体制之外,他们没有汉人明确的五行更替顺序,只是新学新用,北魏政权如曹魏一样以土德承续华夏正统。
显然,拓跋氏所建立的魏是在延续曹氏天下。拓跋珪谥号太祖,拓跋宏谥号文帝,与曹操、曹丕同,这些都多少受曹氏的影响。
陈寅恪先生据晋明帝司马昭“黄须鲜卑奴”事实,进一步由曹彰的须黄推论道:“(晋)明帝之母荀氏来自燕代”,而《三国志·魏书·卞皇后传》称卞氏为“琅邪开阳人”,“本倡家”,“则卞氏亦有可能是自燕代流落到琅邪的鲜卑人。
后来又流落到谯县,为曹操所纳,曹彰须黄,当是鲜卑血统遗传在曹彰身上的表现。卞氏、荀氏都曾在琅邪居住,这不是偶然的,看来琅邪的鲜卑人不少。”
鲜卑的尊曹与曹操后人的鲜卑血统确有一定的关系,但却使流离江南的中原民众反曹暗流更加强大。
刘宋王朝的创始人刘裕乃“汉楚元王交之二十一世孙”。
曹氏从刘家手中取得天下,故刘裕对曹氏心存怨恨。
王季思先生对曹操在刘宋时期的形象变化作过梳理,他说:
“《曹瞒传》是东吴人写的,吴魏世仇,因此在传说中把他写得十分奸诈刻毒”;“到了刘义庆作《世说新语》时情况又有了改变,那就是形容曹操奸诈的传说已占了压倒的优势,而称赞他的才能的却越来越少了。”
王季思先生也认同郭沫若先生的观点,那就是对曹操形象不利的传说五世纪已经形成。而曹丕是帮助曹操实现其政治理想者,他的形象总是与其父捆绑在一起的。
刘宋王朝的贬曹,也对文学和文化的发展起到导向作用。
刘义庆为叔父刘裕所爱,著《世说》对曹操父子多有贬损。除《七步诗》之外,《世说》还记载曹操、曹丕争夺甄氏等事。
再有,为《世说》作注者刘孝标同为刘氏后人,乃“汉胶东康王寄之后也”。《世说》中记载《七步诗》不足为怪,此乃从文学角度夸大曹氏兄弟矛盾,丑化他们形象的一种手段。《七步诗》疑为刘义庆所作,或经刘孝标加工而成,不论谁作,托名而作应是真的。
第二,赵宋时期的反曹之风。
唐初,李世民对曹操的评价较高,称他“若无多疑猜人之性,几为完人也”,但他也站在统治者角度对曹操的“无君之迹”予以挞伐。曹丕的形象和在后世的接受总是与曹操联系十分紧密。曹操的被推崇,也表明曹丕的正面被接受。
延至两宋,曹氏父子的功绩渐渐无人提起,并被乱臣贼子的形象遮掩。赵匡胤陈桥兵变而黄袍加身,赵宋的建立,其实也是“禅让”结果,但他不愿意自己的权力再“禅让”他姓,故用“杯酒释兵权”的温和办法解除武臣的军事权力,同时用文士制约军人,为封建集权制度的巩固又创新法。赵宋之后,各代再无禅让而帝者。
北宋时期,尊刘抑曹的风气渐盛。
苏轼赞曹操“故一世之雄也”,却又说其遗言是“非英雄之语,乃女子之状”,“其一生奸伪,由此可知”。
由于统治者的提倡,当时民众的反曹之风日盛。曹操父子的形象在有宋一朝,随着统治者思想观念的转变,以及程朱理学的兴盛,逐渐从唐时的被推崇到被唾骂,尤其南宋时期尤剧。
南宋时期,朱熹作《通鉴纲目》,不顾历史事实,径改《资治通鉴》以黄初承建安的纪年而以刘备章武代之。南宋朝廷指称曹操是“当今女真、蒙古胡虏也”。南宋末年,萧常因为父亲不满《三国志》以魏为正统,乃以蜀为正统撰《续后汉书》。
有宋一朝既然如此贬低曹氏,那么有利于污蔑曹丕父子的故事和诗作大行其道,亦无足为怪。
《三国演义》成书有一个漫长的过程,它的出现又为《七步诗》的流传推波助澜。
郑振铎先生对唐代三国故事的流传只是一种推测,他认为“在北宋时代,三国故事,已成为极流行的一种讲史了。”
刘宋、赵宋王朝的反曹倾向,影响着人们的思想意识,使《三国演义》成书夹杂着统治者的意识形态,崇刘抑曹成为作品的思想基调和主题。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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