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图/庞惊涛
壮翁手书(乔大壮儿子乔新提供)
痛失亲人
重庆生活期间,乔大壮家庭发生系列重大变故,先后丧妻失子。家国之痛、黍离之悲,对于他这样至情至性的人,这种痛苦是很难排遣的。饮酒而可稍忘切肤之痛,托于词章而沉于杯盏,是他在重庆生活后期的真实状况。
乔大壮夫人高希祖出生泸州望族,祖上高树与弟高楠是光绪八年()同榜进士,在兵部任职时与乔大壮祖父乔树楠订交,有通家之谊。乔大壮成年后,由两家老人作主,顾印愚作媒,将高希祖嫁与乔大壮。通家而兼姻亲,乔高两家自此亲上加亲。
高希祖出生名门闺秀,通翰墨。嫁入乔家后,先后生五男三女,生活重担可见一斑,高希祖只得放下笔墨,辛勤农事,在住家附近开辟荒地,自种蔬菜,以供家需。
其时,乔大壮的几个子女都先后到了婚嫁的年龄。乔大壮和高夫人尽管节衣缩食,还是无法为他们筹备出像样的婚嫁妆奁。为人治印的收入,积少成多,刚好有了一万元之后,又被乔大壮慷慨赠给了留在南京的好友徐森玉。徐森玉是他在国民政府教育部工作时认识的老朋友,困居上海孤岛期间,因拒绝为日、汪卖命而身临困境,乔大壮闻听消息后动情地说:“这样的人才称得上是一个有骨气的中国人!他为爱国而遭难,我哪有不帮之理?”于是将自己治印收入的一万元全数赠给了徐森玉。此事在重庆士林传为佳话。
乔大壮为杨公庶(右)乐曼雍夫妇所治印
连年辛苦操持家务,使高夫人积劳成疾。年秋,高夫医院(现为重庆医院)。中年失侣,乔大壮异常悲痛,“夜夜伴于灵柩之旁饮酒达旦”。据周冰、刘绍刚编《乔大壮先生年表》记载,是年乔大壮租船由其次子率同年仅十六岁的四子乔无度,将高夫人灵柩运回成都双流金桥镇潘家沟祖茔安葬,从后来他的诗词作品记录来看,乔大壮此番并未同回成都,一方面可能是节约旅资,另一方面公务缠身,以当时的交通条件,成渝两地往返加完成葬仪,自当耗费不少时日。不过,在我看来,还有一层最深刻的因素,在于乔大壮怕触景伤情,痛不能抑。唐圭璋在《回忆词坛飞将乔大壮》一文中,对当时情景有真实记录:
天祸壮翁,妻亡室毁。翁顾影凄清,怅怅无所之,念重庆万人如海,一身逼仄,乃日日杜门倾壶,夜夜和衣而卧。余偶过访,即诵东山词云:“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垅两依依。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知翁之悲痛深矣。
送高夫人回祖茔是在一个有雾的凌晨,乔大壮在一阙《生查子》词中,记录其事:
舵楼东逝波,鹢首西沈月。
何似一心人,自此无期别。
犯雾剪江来,打鼓淩晨发。
君去骨成尘,我住头如雪。
哀婉深沉,不逊前人悼亡之作。唐圭璋论这首生查子“至情流露,句句沉痛”。
然而祸不单行。四子乔无度在葬母后,竟染破伤风败血症而不治。丧妻失子,雪上加霜,乔大壮“须发为之尽白”。在《无度殇》二首诗里,诗人强抑个体遭际带来的切腹之痛,将恨别之情转移为感时之意,生命境界为之一高,大有“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的少陵诗境:“看天病眼哀时泪,得暇垂头是道场”“儿曹好破虚空阵,泪满家山百战场”。日后,二子乔无遏以“飞虎将军”在对日空战中击落日本零式机,给侵略者迎头痛击,让乔大壮为之大快,当年的殇子之痛,终算得到了很好的告慰。
交结名流
战时重庆,空降许多全国文艺精英,他们与本地文艺界名流之间颇多互动。在重庆期间,乔大壮与本地名流、士绅、书画界同好、乃至禅门皆有交往,为抗战期间的重庆翰苑留下很多佳话。
岳池藏书大家陈树棠当时也寓居重庆,其家族经两代人努力,收藏各类图书达5万多套卷,其中不乏元代刻板《南齐书》以及明、清金陵刻板善本数十卷珍贵藏品,此外,还有县志、府志、省志多部,清代优拔朝考殿试卷20大柜。为保护好这些珍贵的藏书,陈树棠在家乡岳池斥资修建藏书楼,并为其取名“朴园书藏”。时任国民政府主席林森亲自为“朴园书藏”题写“缥缃世守”匾额以示祝贺。山城的社会名流及文人雅士,包括于右任、乔大壮等,纷纷写诗题赋,以贺陈氏。在《题岳池陈氏朴园书藏》两首中,乔大壮赞赏陈氏一族之举堪为“劫后文光”:朴园述祖烦蒐采,寸纽蟠朱押卷端。“朴园书藏”的建成,大约是战时后方最值得文化人为之高兴的一大盛事了。
-年间,乔大壮还积极在重庆组织成立印社和书会,广泛联系渝漂艺术家及本土艺术家。先是与唐醉石成立巴社,每周举行一次“中国艺文馆”聚会,“凡雅而能文者皆可来之”。巴社吸引了黄笑芸、冯建吴、吴震光、许伯建、徐无闻、李中荃、曾右石等本土篆刻艺术家参与。乔大壮主持其事,对这些本土艺术家多有指导。巴社成员的篆刻作品,后来汇编成《巴社印选》,乔大壮亲自为之作序。在序中,他如是写道:闻之相斯刻玉,乃树秦威,黄门就章,爰昌汉道,锲而不舍,繇来尚已。懿夫屠龙绝诣,方聚三巴,倚马余闲,弥耽寸铁,昭兹函夏,绍彼黄虞,庶整金瓯,缅稽玉检,裒然一集。作者八人,气类有徵,甄匋日广,可不谓之盛乎?
很显然,乔大壮是将篆刻之艺事作为整金瓯、昭函夏、树国威、昌汉道的大业,加以昌明号召的。篆刻家手上所持的寸铁,恰可作抗日杀敌的投枪,以此观察重庆当年的文艺活动,无一不含抗日救国的深意。薪火相传,当年巴社的成员如黄笑芸,虽是当时最年轻的成员,但有机会亲炙乔大壮篆刻艺术,帮助他日后成长为重庆艺坛大家,举办涂山书画社,使乔大壮篆刻艺术在重庆开枝散叶,这段短暂的战时巴社经历,可谓意义深远。
据《乔大壮印蜕》所载治印信息,可见寓居重庆期间,乔大壮与著名画家晏济元有交谊,乔大壮为其治印两方,分别为“晏氏季子”和“济元”。
乔大壮为晏济元所治印
年,乔大壮与沈尹默、潘伯鹰、曾克耑、曾绍杰等十二人在重庆组成癸未书会,交流书法篆刻艺术,并举办《癸未书法展览》。参加展览者有李天马、于右任、张大千、郭沫若、徐悲鸿、傅抱石、李可染等当时即享誉艺坛的大师级人物,乔大壮也因此结识很多重庆本地艺术家。
艺文名士与禅门高僧的交谊,历来不乏,史已多见。或因于年幼时那次华严寺之游记忆太过深刻,或因于乔大壮命里有亲近佛法的天缘,在重庆的十年间,除了交结地方名流,他也与高僧大德有过从,如华严寺方丈钟镜大和尚,两人在重庆多有往还,留下一段佳话。
钟镜俗姓张,籍四川西昌,与乔大壮算是四川同乡。和乔大壮命运相似,钟镜也是幼年失怙。但他读书悟性很高,不满于当时的社会现状,他在年轻时选择了出家,此后矢志禅学,于年被推举为华严寺住持。乔大壮迁居重庆后,因缘巧合,就住在华严寺附近,因此与钟镜和尚结缘。
重庆华岩寺。乔大壮初到重庆时曾住附近草庐。
在华岩期间,乔大壮与钟镜和尚时有晤谈,因相互投缘,一僧一俗之间也常写诗唱和。钟镜和尚其时在主持《华严寺志》的编撰,就请乔大壮为寺志题签。乔大壮欣然同意,并为寺志写序,赞扬他“革故鼎新,振聋发聩。肃僧纲,严戒律,宗风为之一振……时人号中兴焉”。
乔大壮《波外诗稿》收录有《待老山华岩寺》五律四首、《次韵仲威见怀华严之作》七律一首及《与华严寺退院僧镜公》七律一首,可略窥他们的交往,这些诗作,也被钟镜收录到《华严寺志》中。
以六首诗的体量记录这段难得的交往,在乔大壮《波外诗稿》中,是非常少见的。在《与华严寺退院僧镜公》一诗中,他似乎隐约解释了自己喜欢华严寺、钟镜大和尚及期待有朝一日能皈依佛门的缘由:鬓丝宛对茶烟飏,曹务稀逢沐日闲。若问搌眉莲社否,余生何计守禅关。
世间所有相遇,都是久别重逢。这段难得清静的禅门闲谈时光,或许是乔大壮寓居重庆十年间最幸福的一个片段吧。相逢之后,是他们的久别。生当乱离之世,他们甚至都不来及给彼此报个平安。年,乔大壮离开南京,前往台湾大学任教,次年自沉于苏州平门梅村桥(今苏州平门桥)。而钟镜和尚呢,年被迫还俗,留寺小卖度日,年病逝。
前后十年,风流云散。除了《华严寺志》和乔大壮的诗,没有人会注意到这段僧俗之间在战时重庆结下的缘分。
赴台余波
乔大壮随中大迁回南京,本可安心任教,缘何又前往台湾大家任教?原来是因中大停聘新旧教授竟达7人之多,本已接到聘书的乔大壮对此大有意见,“迟迟不敢应聘”,并出面和校方交涉,不料毫无结果,乃愤而辞去中大教职,另寻教职。根据乔大壮目前唯一健在的儿子乔新所示乔大壮年7月25日手书,辞去中大教职的乔大壮当时其实有几个选择,去台湾任教实出旧交吸引所致。
一是侨委会欲聘其为参事。时任行政院政务委员兼侨务委员会委员长刘维炽和他是旧识,但最终他还是没有应聘。
二是思返成都。同为双流籍的词人向迪琮其时任四川大学文学院中文系教授,其堂弟乔曾希年任成都市民众自卫总队副总队长,是和平解放成都的重要人物,有这几层关系,加之乔大壮在篆刻、词学方面的成就和营销,相信不难为他在四川大学谋得一个教席。
三是去台湾大学任教。时任台湾大学校长陆志鸿专程上门致聘书,答应薪酬为台币元,并承诺彼处有房可住。乔大壮也不知道这元新台币是否足用,虽然儿子乔新力劝应聘,但当时他也在信中表示“尚在考虑之中。”之所以最后决意去台,乔新分析主要原因或许是旧友相招之故。“若去台大,又与许寿裳同事(许其时已受聘台大国文系主任)。在台湾工作,有日本背景,比较顺手。家父早年在诗中有‘论心形影偕周许’,周是鲁迅,许就是许寿裳,他们在年代就是好朋友了。北洋政府欠薪,他们一起南下。父亲把这种情谊看得很重,所以最后做出去台大任教的选择。这在当时说起来是天大的快事,但联系到后来许寿裳被杀,父亲自沉,这个选择,其实也可以说是悲剧的开始。”
本已获接中大聘书,乔大壮却为中大解聘7位新旧教授之事而辞职。“父亲的气性和气节,和高祖乔树楠是一脉相承的。戊戌六君子弃市,他可以为他们收骸骨;中大同事被解聘,他交涉不成,宁愿辞职,他受不了这种屈辱,为朋友,他可以做出这种牺牲。”
要是不辞中大教职,或者选择来成都,乔大壮的人生,当是另外一种可能。苏州平门梅村桥自沉的悲剧,或许就不会上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