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寿对“草蛇灰线”笔法的运用,精熟到令人惊叹。
《三国志曹仁传》中有一条特殊记载,即建安元年()天子都许,拜曹仁为广阳太守。而曹操滞留不遣,改拜仁为议郎。
(操)迎天子都许,仁数有功,拜广阳太守。太祖器其勇略,不使之郡,以议郎督骑。--《魏书九曹仁传》
太守秩二千石,议郎秩六百石。很明显,曹仁的官阶不升反降,双方却皆持默认态度。可知其中必有隐情。
广阳郡在幽州,彼时处在袁绍与公孙瓒的争夺之中。换言之,建安初年()的广阳太守,是故意使曹仁“脱离兖州、改入河北”。
这与刘表系的韩嵩、刘璋系的张肃、孙权系的华歆,被“征召入朝、另仕新主”是相似道理。
从曹仁“广阳太守→议郎”的履历变迁,可以发现“诸夏侯曹氏”在建安初年()的职官记录,几乎都有问题。
或授“议郎”滞留许县,或干脆失载。夏侯惇、夏侯渊、曹仁、曹洪、曹纯等宗室姻亲,无一例外。
曹营宿将的“阵营变迁”,必有隐情。
考虑到天子迁都未久,自顾不暇;故幕后黑手,大概率是曹操彼时的“盟友兼上司”,即袁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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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曹仁与广阳太守
广阳太守,是破译真相的钥匙。
曹仁非文吏,而是“好弓马弋猎”的侠客。其青年时避难他乡,纠结千余部曲,在淮、泗一带(徐州)落草抄掠。后从曹操征伐,为别部司马。
豪杰并起,仁亦阴结少年,得千馀人,周旋淮、泗之间。遂从太祖为别部司马,行厉锋校尉。--《魏书九曹仁传》
“别部司马”即军阀麾下“半独立的小头目”,特点是“自带部曲”。如张修曾为刘焉的别部司马、刘备曾为公孙瓒的别部司马,关张曾为刘备的别部司马云云。
曹仁被假授的名号、亦属军职系统,如“厉锋校尉”、“骑督”等等。
一言蔽之,“游侠出身”的曹仁,本不以治民见称;骤然擢为太守,必有内情。
曹仁从太祖为别部司马更值得探讨的则是“广阳太守”的隐喻。
广阳郡属幽州(今北京房山),是两汉北部边境。曹仁彼时()在豫州颍川许县(今河南许昌),相去千里。仁若赴任,必一去不返。
且广阳处在公孙瓒与袁绍的争夺下,屡易其主。从各方材料中可推知,彼时的广阳郡、刚刚脱离公孙阵营,正与袁绍合纵。
虞从事渔阳鲜于辅、齐周、骑都尉鲜于银等,率州兵欲报瓒。--《魏书八公孙瓒传》
兴平至建安初年(-),因公孙瓒矫诏杀(幽)州牧刘虞(),刘虞旧部遂集体叛乱。田畴、齐周、鲜于辅等地方豪强,煽动州郡,代郡、广阳郡、上谷郡、右北平郡遂驱逐公孙瓒所署官吏,与叛军合流。
代郡、广阳、上谷、右北平各杀瓒所置长吏,复与(鲜于)辅、(刘)和兵合。--《后汉书公孙瓒传》
刘虞之子刘和,亦在叛军之中。按《后汉书刘虞传》记载,虞死,和为报父仇,遂与(公孙瓒死敌)袁绍合纵。
(刘)和后从袁绍报瓒云。--《后汉书刘虞传》
因此,彼时权力真空的幽州诸郡(包括广阳在内),政治立场无疑倾向袁绍。
换言之,建安初年()天子拜曹仁为广阳太守,应出自袁绍授意。即“征调联军悍将、协助平定河北”。
这也能解释,为何“疏于治民、长于征伐”的骑督曹仁,被一眼相中。因为“太守”本就是幌子,广阳则是处在暴乱倾覆中的险地。此时()袁绍恰恰需要曹仁这种轻悍武夫,将“摇摆中”的幽州郡县,纳入麾下。
袁绍与公孙瓒争雄河朔袁绍征发曹操部曲很好理解。
其一是“袁曹方睦”,本属同一阵营。其二是兴平年间(-)兖州之乱,曹操一败涂地、百城皆叛;是在袁绍的“武装干涉”下,才陆续收复失地。因此,曹操欠袁绍的人情,不得不还。
(曹操)躬破于徐方,地夺于吕布,彷徨东裔,蹈据无所。幕府(袁绍)唯强干弱枝之义……拯其死亡之患,复其方伯之任,是则幕府无德于兖土之民,而有大造于操也。--《为袁绍檄豫州》
注:关于“袁绍协助曹操收复兖州”,见《为袁绍檄豫州》与《朱灵传》、《臧洪传》引注。曹魏史书对此讳言,但依然不能彻底抹杀。
但曹操根本不愿遣曹仁赴前线助战。遂违绍意,改授仁为议郎,使留身边。
有趣之处,是曹仁彼时的官衔是“以议郎督骑”。换言之,其依然是骑督,只不过挂个“议郎”(即京官儿)的虚衔儿,掩人耳目。
②诸夏侯曹氏的履历变迁
除了曹仁,诸夏侯曹氏的宿将,几乎无一例外、均受到征召。从“诸将官衔变化”即可窥见一斑。
(1)曹纯
曹纯是曹仁同母弟,曾在洛阳为官(黄门侍郎)。曹操起兵,遂从征伐。《纯传》极短,开篇第一句竟是“以议郎参司空军事”。
仁弟纯,初以议郎参司空军事。--《魏书九曹纯传》
这句话信息量大到爆炸。
“司空”是曹操在建安初年()的官职。操最初自领大将军,在袁绍的干涉下,退为司空(即御史大夫),将“大将军”转授于绍。
以此可知,曹纯为“议郎”,与其兄曹仁一样,亦在建安元年()。
而曹纯的“以议郎参司空(府)军事”,直译即“议郎、兼司空幕府参军”。
其本质与曹仁的“以议郎督骑”一样,曹纯的真正职位其实是“司空参军”。“议郎”则是掩人耳目的虚名。
曹纯又是首任“虎豹骑督”,于白狼山督斩蹋顿()、又在当阳大破刘备();无疑是知名悍将。
北征三郡,纯部骑获单于蹹顿。以前后功封高陵亭侯,邑三百户。从征荆州,追刘备于长坂,获其二女辎重。--《魏书九曹纯传》
曹纯“以议郎参司空军事”的古怪头衔,无疑是因其受到(袁绍)征召,借此得免。从曹仁的记载,不难推测,曹纯被授予的职位、大约亦在幽州战区。
曹纯以议郎参司空军事陈寿对曹纯的记载颇为隐讳。开篇说纯为“司空参军”(),第二句竟是“督虎豹骑从围南皮”。
(纯)初以议郎参司空军事,督虎豹骑从围南皮。--《魏书九曹纯传》
须知“围攻南皮”在建安十年(),与曹纯为司空参军,相隔九年之久。而从《英雄记》可知曹纯曾随太祖赴襄邑募兵(或),是从龙元勋。
(纯)年十八,为黄门侍郎。二十,从太祖到襄邑募兵,遂常从征战。
注:襄邑在陈留,“募兵”当指酸枣联盟()或封丘之战()。
曹纯本传的记载,时间跨度极大,对其早期故事“语焉不详”。我高度怀疑,曹纯可能有过被袁绍征调的经历,故言辞闪烁、缺载颇多。
彼时军阀联盟内部,“子公司之间相互借调”是常见现象。朱灵、荀彧、荀悦、郭嘉等人,皆是曹操从袁绍内部“有借无还”的将领。虽然诸人本传皆称“自愿投曹”,实际隐情颇多,不再展开。
绍使灵督三营助太祖,战有功。绍所遣诸将各罢归,(朱)灵曰:“灵观人多矣,无若曹公者,此乃真明主也。今已遇,复何之?”遂留不去。--《魏书十七徐晃传-附传》
另有张飞,在“孙刘联盟”时期、亦曾替周瑜征战(江陵之战)。
备谓瑜云:“仁守江陵城,城中粮多,足为疾害。使张益德将千人随卿,卿分二千人追我,相为从夏水人截仁后,仁闻吾入必走。”瑜以二千人益之。--《吴录》
周瑜遗计,亦是“分隔关张、各置一方”,前后呼应。
(2)曹洪
曹洪的情况与曹仁、曹纯相似。
陈寿对曹洪的记载,是“天子都许,拜洪谏议大夫”。
天子都许,拜洪谏议大夫。--《魏书九曹洪传》
天子都许,拜曹洪谏议大夫曹洪是恶棍富豪,纵横不法,与谏议大夫“匡正君主得失”的任职要求,相去甚远。
与仁相似,建安之前,洪先后为鹰扬校尉、扬武中郎将。可知一直在军界打拼。
以前后功拜鹰扬校尉,迁扬武中郎将。--《魏书九曹洪传》
因此建安初年()洪骤迁“谏议大夫”,改挂“虚衔文职”,必有隐情。即曹操利用“京官儿”的名目,将心腹将领留在身边。至于原因,亦如上所述,即避免袁绍的征调。
当然,与曹仁兄弟的“议郎”相似,曹洪的“谏议大夫”也是掩人耳目的虚称。其之后依旧从曹操征伐,又迁“厉锋将军”云云。
(3)夏侯兄弟
夏侯兄弟在建安元年的职官变迁,完全失载。
夏侯渊的履历变迁表中,自陈留、颍川太守之后,便突然蹦到了“官渡之战”。
太祖起兵,(渊)以别部司马、骑都尉从,迁陈留、颍川太守。及与袁绍战于官渡,行督军校尉。--《魏书九夏侯渊传》
陈留指兖州时期(-),颍川则指建安时期(-)。渊为颍川守,大概未曾受到袁绍征发;抑或曹操未雨绸缪,借此断绝袁绍的念想。
注:许县属颍川郡。
夏侯惇的缺载情况更严重。其本传自兖州平叛后(-),便跳跃性地转入“太祖平河北”,即曹袁之战(-)。
时大旱,蝗虫起(指兖州之乱),惇乃断太寿水作陂,身自负土,率将士劝种稻,民赖其利。转领河南尹。太祖平河北,为大将军后拒。--《魏书九夏侯惇传》
考虑到盲夏侯是曹魏元勋,还参与了荥阳之战()等“奠基性质”的革命事业,建安元年()天子东迁,何等大事,夏侯惇不可能没有升迁擢拔。
失载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不方便录入史书。
《夏侯惇传》的缺载问题、几乎是《魏书》中最严重的。一个屡战屡败、还被绑票的独眼将军,靠着屯田一路“都督二十六军”,甚至成了曹魏“首任大将军”,根本是天方夜谭。
夏侯惇的军功记录,无疑遭到抹杀。
时代相近的司马炎,登基后曾公开感叹:“夏侯惇的功绩、可以百世流传”。
(晋武帝)诏曰:“惇,魏之元功,勋书竹帛。”--《晋阳秋》
惇,魏之元功,勋书竹帛如果按《惇传》所载、其功绩基本都是“典农”。一个在军界打拼了三十年的老将,“负土做陂”能算功绩?司马炎必定读过当时的一手史料,他口中的“功”,必指代“军功”。
因史料所限,我只能略作猜测。夏侯惇早期的军功,恐怕多与袁绍有关,故不好录入史书。曹仁、曹洪、曹纯在建安初年()还能以“议郎”、“谏议大夫”的虚名略加遮掩,而夏侯惇则完全失载,恐怕与“助战河北”有关。
③小结
袁曹方睦时代(-),两家合兵记载数见不鲜。诸如兖州平叛,是曹操依靠袁绍为后援;封丘破袁术,则是袁绍依靠曹操为先锋。
彼时诸多军阀的“特殊动向”,均因“袁曹联盟”而始。
如臧洪之乱()的导火索、是曹操围剿张超、张邈而袁绍坐视不救。
(洪)从绍请兵马,求欲救超,而绍终不听许。超遂族灭。洪由是怨绍。--《魏书七臧洪传》
如果考虑到彼时袁绍本就是“支持曹操镇压叛乱”的幕后老大,便可清楚看到,曹灭二张,实际得到了袁绍的默许与支持。
在此背景下,荀彧、朱灵、郭嘉等人的“委质归诚”,绝非个例。甚至可以讲,曹营的许多人物,绝对也有过“改仕袁绍”的履历。只不过曹魏史书讳言罢了。
看官渡之战结束时,曹操焚毁诸将与袁绍的交通信件,便可见一斑。
(曹)公收绍书中,得许下及军中人书,皆焚之。--《魏书一武帝纪》
两家联盟之时,本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借调助战”实属常见、“改换门庭”亦不足怪。故“书信交通”也无可厚非。
建安初年()曹仁的“广阳太守”,即是袁曹阵营“内部借调”的具体体现。
须知是时广阳正处在“叛军猖獗、反抗公孙”的暴乱中。与叛军合纵的袁绍,为巩固战果,必然需要抽调军官赶赴前线。“骑督”曹仁,也就在此背景下被袁绍相中。
须知,远在邺县的袁绍,连曹操的“大将军”之号,都可轻松褫夺;征调个把将领,实不足怪。
以绍为太尉,封邺侯。时曹操自为大将军,绍耻为之下,伪表辞不受。操大惧,乃让位于绍。--《后汉书袁绍传》
彼时天子蒙尘,刚刚结束了“为期一年”的流浪生活,自顾不暇。故借“承拜郡守”而“驱虎吞狼”者,不可能是汉廷,只能是袁绍。
曹仁是宗室名将,曹操自然不甘心放人,遂借“议郎”(京官)虚衔,将其留置身边,继续统兵,即所谓“以议郎督骑”。
规避原则相当简单。即议郎、谏议大夫是天子身边的“言官”,他们有“匡正得失、应对左右”的职责,因此不便被“调往前线”。
至于曹洪、曹纯等宗室军官,在建安初年()突然被授予“议郎”、“谏议大夫”之类的文职,毫无疑问、也是因其遭遇了与曹仁相似的征调,但陈寿不好一一书明,遂借“草蛇灰线”笔法,将线索藏匿在《曹仁传》中。
夏侯兄弟的情况更复杂一些,在建安元年的职官变化无载。尤其是夏侯惇,缺载过多。
按《魏略》,夏侯懋(惇子)遭清河公主(明帝姑母)构陷,下狱论死时,群臣求情,称“夏侯惇有克定天下的殊勋”。
有诏收(夏侯)楙。(明)帝竟欲杀之。以问长水校尉京兆段默,默以为“伏波(指惇)与先帝有定天下之功,宜加三思”。--《魏略》
负土做陂、典农屯田绝非“定天下之功”,可知至少在三祖时代,夏侯惇的军功记载尚为显赫。
看晋武赞语(魏之元功),可知惇实系名将,军功彪炳。至于多遭抹杀,恐怕与袁操联盟的“内部借调”有关。
史书中的诸多记载,受制于时代,无法秉笔直言。即使像陈寿这样的良史,也不得不将线索深埋于诸将列传之中。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非不为也、是不能也”吧!
我是胖咪,百家号历史原创作者。漫谈历史趣闻,专注三国史。从史海沉钩中的蛛丝马迹、吉光片羽,来剖析展开背后隐藏的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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