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振振博士年生,南京人。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指导教授,中国韵文学会会长,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小楼听雨》诗词平台顾问、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
钟振振教授陪您读古诗词()
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
[宋]辛弃疾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〇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貍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这首词,作于宋宁宗开禧元年(),当年词人六十六岁,在镇江(今属江苏)知府任。
“京口”,今江苏镇江。汉献帝建安十四年(),孙权曾以此为京城。十六年(),迁都建业(今南京),改此地为京口镇。南宋时为镇江府。
“北固亭”,又名北固楼。在镇江东北、长江南岸的北固山上。天色晴明时,楼上可以望见江北的扬州城。见宋代祝穆《方舆胜览·镇江府·楼观》。
“孙仲谋”,即三国时吴国开国君主——吴大帝孙权,字仲谋。他自汉献帝建安五年()起继承父兄遗业,据有江东。十三年(),与刘备合力大败曹操的军队于赤壁。自建年号之黄武元年(),又大败刘备的军队于彝陵(今湖北宜昌东)。详见《三国志·吴书·吴主传》。
“千古”三句是说,江山千古犹存,而孙仲谋那样的英雄已无处寻觅了。
“舞榭歌台”,供饮宴、观看歌舞的豪华建筑。
“风流”,这里指浮华。唐李山甫《上元怀古》诗二首其一曰:“南朝天子爱风流,尽守江山不到头。总是战争收拾得,却因歌舞破除休。”此词所谓“风流”,与李山甫诗同义。
“雨打风吹去”,宋刘一止《踏莎行·游凤凰台》词曰:“六代豪华,一时燕乐,从教雨打风吹却。”辛词似有取于此。
“舞榭”三句是说,自孙权之后,统治江东的历朝君主大多是征歌逐舞,醉生梦死,苟且偷安之辈,他们的政权都不长久,或因政变而王朝更迭,或因战争而江山失守,作为其“风流”生活象征的“舞榭歌台”,总被历史的风风雨雨摧为陈迹。
“寄奴”,刘裕(—),小名寄奴。祖籍彭城(今江苏徐州),迁居丹徒(今江苏镇江市丹徒区)京口里。家贫而有大志。初为东晋北府兵将领,后掌握东晋大权。晋安帝义熙五至六年(—)北伐,攻灭南燕鲜卑族慕容氏政权。十二至十三年(—)又北伐,攻灭后秦羌族姚氏政权,收复洛阳、长安。元熙二年()代晋称帝,国号宋。在位三年,史称宋武帝。详见《宋书·武帝纪》。
“金戈铁马”,后唐李袭吉《谕梁文》曰:“金戈铁马,蹂践于明时。”
“金戈”,泛指精良的兵器。戈,一种长柄兵器,似枪而有横刃,可击可钩。
“铁马”,身披铁甲的战马。
“气吞万里如虎”,形容刘裕北伐灭南燕、后秦时的磅礴气势。
“斜阳”六句,承上而转折,说六朝历史上固然是庸碌的君主居多,但也还有一位起家于京口,从寻常街巷里走上政治舞台的英雄刘裕,其当年北伐时的赫赫声威,令人神往。
“元嘉”,南朝宋文帝刘义隆的年号,共三十年(—)。
“草草”,形容辛劳。又可形容仓促、匆忙。此处都说得通。
“封”,聚土为坛而祭天。
“狼居胥”,古山名,约在今内蒙古或蒙古国境内,具体地点不详。汉武帝元狩四年(前),骠骑将军霍去病率五万骑兵远征匈奴,歼敌七万余人,“封狼居胥山”而还。见《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按,南朝宋时,王玄谟屡次向文帝陈说讨伐北魏的方略,文帝曾对人说,听了王玄谟的议论,“使人有封狼居胥意”(使人想北伐建立汉代霍去病那样的功业)。见《宋书·王玄谟传》。
“仓皇”,形容慌张。
“北顾”,北望。
按,元嘉二十七年(),宋文帝派遣宁朔将军王玄谟等分水陆数路大举北伐,北魏太武帝拓跋焘亲率大军渡黄河迎战,宋军败走。魏军一直追击到长江北岸的瓜步(在今南京市六合区境内),扬言要渡江攻取宋的都城建康(今南京),因宋军沿江防守甚严,乃于次年正月退兵。在这场战争中,魏军一路烧杀,宋方人民财产损失慘重。见《宋书·索虏传》。“元嘉”三句纪此事,承上再转,说刘义隆远不及他父亲刘裕,元嘉北伐,辛苦一场,结果只落得个“仓皇北顾”。《宋书·索虏传》记载,元嘉八年()宋军在滑台(故城在今河南滑县东)与魏军作战失利后,文帝赋诗有“北顾涕交流”之句。词人移用来刻画十九年后文帝隔江面对北魏骄兵时慌乱痛惜的神情。
又,南宋孝宗隆兴元年(),枢密使张浚主持北伐,亦因事起仓促,加上前线将帅不和,招致溃败。金人反乘机胁迫南宋签订“隆兴和约”,割地称侄。词人拈出“元嘉北伐”,正是影射“隆兴北伐”,以此为枢纽,词情便自然地由怀古转入感慨本朝的政治现实。
“四十三年”,自“隆兴北伐”失利至词人作此词时,共四十三个年头(—)。
“扬州路”,指淮南东路。辖境为淮河以南、长江以北的东部地区,治所在扬州(今属江苏)。
“四十三年”三句是说,“隆兴北伐”失败后,淮南东路报警的烽火,至今还历历在目,记忆犹新。“隆兴北伐”的主战场在淮北,距淮南东、西二路最近。北伐军溃败后,二路处于金军的直接威胁之下。当时词人正在江阴军(今江苏江阴市)任签判(州军长官的助理),江阴与扬州地区隔江相望。
“可堪”,哪堪。
“回首”,回顾,回想。
“佛貍祠”,北魏太武帝拓跋焘字佛貍。见《宋书·索虏传》。佛,不读“佛祖”之“佛”,读“博”或“必”。在古鲜卑语中,“佛貍”是“狼”的意思。又,据陆游《入蜀记》记载,瓜步山顶有魏太武帝庙,庙前大树约已三百年。按,《魏书·世祖纪》载,当年拓跋焘挥师追击宋军至长江边,曾在瓜步山上建行宫。其祠庙当系后人就其行宫而改建。
“神鸦”,祠庙里啄食祭品的乌鸦。
“社鼓”,民间祭祀土神时的乐鼓声。
按,拓跋焘是北方少数民族侵略军的首领,在历史上以残杀汉族人民而恶名昭著。如今其祠庙内却香火旺盛,足见自“隆兴和议”以来,朝廷的苟安政策已造成了严重的后果,长期的和平环境,淡漠了人们的家国之仇。“可堪”三句,为此而叹息。
“廉颇”,战国时赵国的名将。赵惠文王时,他大破齐国之军,以勇气闻名于诸侯。赵悼襄王时,不得志,流亡到魏国。后赵国屡遭秦国侵略,赵王想重新起用他,就派使者去探望。他当着使者的面一顿吃了一斗米的饭、十斤肉,又披铠甲上马,显示自己还能上阵杀敌。但使者受了他仇人的贿赂,回去报告赵王说:“廉将军虽老,尚善饭(还很能吃饭),然与臣坐,顷之三遗矢矣(一会儿就拉了三次屎)。”赵王以为他老而无用,于是便不再召他回国。见《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
“尚能饭否”,还能吃饭么?饭,这里用作动词。
“凭谁”三句是说,朝廷有谁关心、重视我们这些老将呢?
本篇押用一部上去声韵,韵脚分别是“处”“去”“树”“住”“虎”“顾”“路”“鼓”“否”。其中“树”韵本可不押,是属偶然撞韵。
辛弃疾作此词时,正值韩侂胄当政。韩氏志大才疏,寡谋躁进,不等条件成熟,就想用兵伐金,建立不世之功,借以巩固自己的权力。又不真正倚重像词人这样有经验的老将,仅用作点缀而已。词人对此,感慨良多。
词中引述刘宋“元嘉北伐”的历史教训,既是对四十三年前失败了的“隆兴北伐”的影射,又是为迫在眉睫而并无胜算的“开禧北伐”而担忧。
篇终以廉颇自比,见出他有感于英雄迟暮而用不能尽其才的悲愤心情。
尤为可哀的是,就在这年秋天,词人竟又遭罢免。
明年,即开禧二年()夏,韩氏贸然下令出师,终于重蹈了“隆兴北伐”的覆辙。词人不幸而言中了。
此词是稼轩集里的压卷之作,其沉郁顿挫,可与杜甫诗媲美。
它的沉郁显而易见,不必细说,且看它如何顿挫。
千古江山,何其壮哉;而英雄无觅,又何其悲也。这是一顿挫。
歌舞风流,繁华已极;而风吹雨打,扫地成空。这又是一顿挫。
残阳陋巷,好不衰飒;而豪杰曾居,便当刮目。这又是一顿挫。
以上还只是一韵之内前波后澜的小顿挫。如大段而论,则先怀孙权之英武而继叹六朝之孱弱,是一顿挫。
复于六朝碌碌无能之辈中拈出一个气吞中原的刘寄奴,这又是一顿挫。
刚赞罢刘裕北伐之大捷,旋即悲叹其子刘义隆北伐之惨败,这又是一顿挫。
以“元嘉北伐”指“隆兴北伐”,悲哀之中犹有对于当年战斗气氛的怀念,这又是一顿挫。
怀念之余,更以佛貍祠下之一片神鸦社鼓为不堪回首,仿佛是说与其要和平时期的麻木,毋宁要战败之际的惕厉,这又是一顿挫。
黄河九曲,终注大海。本篇百折千回,总将一腔抑塞难平的英雄之气,吐向浩浩太空,真能令风云变色,星月无光!
群内花絮:
作者/钟振振编辑/冯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