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峰韬魏晋南北朝有一个奇特的现象,士族的教育不在学校,而在自己家里。老师也不是社会上延请的名师,而是亲人长辈。学校本应由国家逐级设立,从州郡官学到中央太学,层层培养。但魏晋南北朝实在太乱,王朝常易主,隔三差五打一仗,教育就只能依靠家族的“家学”。比如人们所熟知的“谢太傅寒雪日内集”,便是典型的“家庭课堂”。烂熟于心经世致用魏晋南北朝时期,官学不兴,传承文化、教育人才的责任,随之转移到本就掌握着文化垄断优势的世家大族手中。既然是转变,自然就有新的变化。国立学校传授的内容以儒家经典为主,但名士们关起门来自己当家教,望子成龙心思切切,传授的内容比官学更加精深广博。瑯琊王氏比较注重儒经的传授,作为家族氏的传授,王氏子弟所学和以往官学也有不同。瑯琊王氏过江后,门户领袖王导、王敦都是熟稔五经的大行家,当时无论上书言事,还是与人交结、日常处事,无不引经据典。他们对家族子弟的教育十分重视儒家经典,这么做不是要把子孙们培养成迂阔的学问家,而是打造成明习政事富有见识的政治储备人才。王导有六个儿子,王悦、王恬、王洽、王协、王邵、王荟,在其亲自教导下,儿子们的文化水平大都非常高,长子王悦尤其厉害,少年时就被召入宫中担任太子侍讲,后来陆续做过吴王友、中书侍郎。王悦侍奉父母也颇得儒家礼法的规范,例如与父亲说话从不放肆孟浪,“恒以慎密为端”,年纪轻轻就端方仪正,虽说未免有点古板,却也是标准的儒家士子风范。王家这种学风一直延续下来,学习儒经成为每一代子弟的必修课。梁朝时王导的七世孙王筠教导自己的儿孙时,回忆他年幼时学习的情景:“幼年读《五经》,皆七八十遍。爱《左氏春秋》,吟讽常为口实,广略去取,凡三过五抄。”瑯琊王氏一门中出了很多明经通儒的大学问家兼政治家,诸如王导、王谧、王昙首、王俭、王融等,代代不绝。以至于《南齐书》传论中评价王氏“主位虽改,臣任如初”。王氏的巨大成功给江东士族提供了现实模板,不少士族家庭都竞相效仿,比如吴兴沈氏。沈氏是江东的土著士族,起初并没有深厚的文化底蕴,主要参与武事,在刘裕开国时立了功。但因为家族人才群体文化水平普遍不高,只靠武力上朝堂很难,即使爬到高位也往往被政治旋涡吞没,像刘宋时的沈庆之、沈攸之都不得善终。沈家连遭惨烈打击之后,不得不学瑯琊王氏,开始致力于修习儒学。沈家没有像王导这样的名士、学问家和政治家复合体的大族长,没有好“爹”可拼,只好在刻苦钻研、督课子弟上多下功夫。跨越宋、齐、梁三代的沈麟士,一生笃志于学习儒经,虽然穷困到以织帘为生,却靠惊人的毅力积攒了数千卷书。沈麟士既聚书也读书,儒家经典全都读得透熟,注成《易经》、《礼记》、《春秋》、《尚书》、《论语》、《孝经》、《丧服》、《老子要略》数十卷。尤其令人惊讶的是,沈麟士八十岁那年家里失火,数千卷书烧了个精光,他硬是凭记忆重新抄写了二三千卷,其学问水平之高可见一斑。沈家有个后生叫沈峻的,慕名到沈麟士门下学习,得其真传,后来成为精通五经和三礼的大家。沈峻的学问又传到儿子沈文阿,同族人沈洙受其影响也成了经学大家,在梁末陈初文士大多“多涉猎文史,不为章句”的情况下,沈氏族人独独致力于儒经,终于在陈朝初年成了儒学的执牛耳者。门户不同家学各异士族各具特色,教出来的子弟各有千秋。早在三国时期,江左大族以“顾、陆、朱、张”为首,四族就各有各的特色,时人称为“张文、朱武、陆忠、顾厚”,而张昭、朱然、陆逊和顾雍等人的人物形象,都符合这一评价。这就是家族长期自我教育自我培养形成的作风。至于著名的王谢两大家族,论其门户地位、领军人物文化水平,以及宗族人才的数量,都不相上下,但两个家族后来在文化上的走向却发生了巨大差异。王氏在精研儒学的同时,出了许多书法家,如王羲之、王献之等人。谢氏在学问上早期与王氏略同,后来却向文学方面迈出一大步,涌现出许多文学巨匠。例如诗坛上赫赫有名的谢灵运、谢朓,并称为“大小谢”,也有将谢灵运与谢惠连并称为“大小谢”的,是谁无妨,总之都是谢家的。南朝刘宋时,谢安之孙谢混钟意于山水诗,史载他“风格高峻,少所交纳,唯与族子灵运、瞻、曜、弘微并以文义赏会。尝共宴处,居在乌衣巷,故谓之乌衣之游。”谢混还作诗评价诸子弟的文学才情,极大开发了子弟们的诗才。当时其他大家族都羡慕这种文学盛会,但自卑才情寡淡,不敢造次登门。后世评论王谢两大家族,都认为谢氏文学方面独擅胜场。北方索氏家族的培养风格更迥异于江南。索氏自东汉时期已经移居高昌郡,据《敦煌世族志》记载,索氏族人多有博涉经史的才子,索靖与西晋名臣卫瓘并称书法“二妙”,索靖的五个儿子都是秀才,虽说比不上江东王谢这样的文化巨咖,但在敦煌一隅之地也算得上一流家族了。但是经过数百年演化,这个本来能诗书礼乐传家的家族,居然意外地向佛教靠拢。(传)索靖《出师颂》魏晋南北朝时佛教在河西诸郡浸染颇深,当地人不分士庶贵贱大都信奉佛教。索氏家族也积极向佛教靠拢,其家族首领往往儒佛兼修,一方面继续传承儒学,以保证宗人始终能够出仕。另一方面积极研究佛教文化,以保持在当地的影响力。考诸莫高窟史料不难发现,索氏族人很多都喜欢手抄佛经,或是出钱请人代抄。还有一种独特的向佛方式,索氏家族凭借其雄厚财力,在当地开凿了许多“家窟”,窟中供奉的既有佛像、菩萨像,也有索氏家族祖先的供养像,很像中原的家庙、宗祠,但明显融入了相当多的佛教文化。索氏学兼儒佛,其现实收益非常大,家族在河西称雄数百年,自魏晋时一直延续到唐朝,堪称一大奇观。文化传家皇族亦然而建立齐梁王朝的萧氏,更是十分重视家族教育。萧氏郡望兰陵,属于东晋南渡后的后起士族。南齐建立后,齐高帝萧道成对王谢大族百余年人才历世不绝艳羡不已,希望通过士族式的文化教育,来荡涤权力斗争的污浊与残酷,特别是避免刘宋皇族自相残杀的悲剧。萧道成受过一定教育,史传都用过寥寥几笔说他“博涉经史,善属文,工草隶书,弈棋第二品。虽经纶夷险,不废素业。”在萧道成一力培养之下,诸子大多精于文学。次子豫章王萧嶷博学多才,不仅自己勤于学习,还督促诸子钻研儒经史籍,萧嶷的三个儿子萧子范、萧子显、萧子云都是文辞斐然的大家,并称为“三萧”。其中萧子显入梁后,尤其以撰写史书闻名,相继著有《后汉书》一百卷,《齐书》六十卷,《普通北伐记》五卷,《贵俭传》三十卷,文集二十卷,据传还有《晋史草》一部。遗憾的是,诸史只有《齐书》留传下来,成为现今二十四部正史中的《南齐书》。萧子显是历史上唯一以皇族身份记录本朝正史的史学家。梁武帝像萧道成的学风传递到了子孙身上,齐武帝太子萧长懋学术功底深厚,能对朝臣们开讲《孝经》,还到太学中策试诸生。齐武帝另一子萧子良,在竟陵开府置吏,还形成了闻名天下、名播后世的竟陵八友,洵为文化上的盛景。梁武帝萧衍与南齐皇族萧氏同出兰陵,萧衍就是竟陵八友之一。在南齐皇族灿然学风的影响下,梁武帝也十分重视皇族子弟的培养。梁武帝诸子之中,昭明太子萧统、简文帝萧纲、元帝萧绎等都是饱学之士。比如萧纲,在父亲的培养下六七岁时就能赋诗成文,在其自撰诗集中说:“余七岁有诗癖,长而不倦。”不仅文学上有过人的造诣,萧纲还是一位通才,其著述遍涉史传、经学、佛学、围棋,唐朝时他的作品还有数百卷流传于世。萧绎之才不亚于萧纲,也是自幼便熟读通诵儒家经典,长大之后精研历朝坟典,出口成章,落笔成文,擅长书法、绘画。他在荆州建了座孔子庙,自己作画,自己写赞,自己书写,荆州人见者无不称赞,誉之为文、画、书“三绝”。萧绎还做过一件文化上的大事,在荆州做刺史期间斥巨资收集历朝历代积存下来的书籍,其中不乏孤本、绝本,共聚书十四万册。时人颜之推称赞说“唯孝元鸠合,通重十馀万,史籍以来,未之有也。”可惜的是萧绎在亡国之际万念俱灰,将这十四万册书统统付之一炬,又把珍藏的一把宝剑折断,自言“文武之道,今夜尽矣。”南北朝时代文化传续遭到一场浩劫。《昭明太子集》萧梁皇族虽然在侯景之乱中遭到沉重打击,丢了江山,子子孙孙死了一大批,但是化入骨髓的文化的力量并没有消失。隋文帝杨坚看重萧氏的身份地位,主动与萧家联姻,为次子杨广娶萧氏之女,此女即后来的隋炀帝萧皇后。萧皇后的兄弟们因此得到隋炀帝提拔重用,当时号称“诸萧昆弟,布列朝廷”,萧琮官至内史令(即三省之一中书省的长官,隋避杨坚父杨忠之讳,改中书为内史)。可以想见,萧氏子弟都是富有才华之辈,否则不能跻身三省长官那样的高位。萧琮之弟萧瑀在隋唐易代之际投奔唐朝,萧瑀之妻独孤氏和唐高祖李渊之岳父独孤氏是一家人,但萧瑀上位绝不是靠政治投机和裙带关系。他在唐朝立国之战中立有大功,玄武门之变中坚决支持李世民,参政议政也很有远见,故而得到高祖、太宗两朝认可,官至尚书左仆射,相当于宰相,死后被列为“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萧氏子弟的活动一直延续到武周时期,代代人才不绝,追源溯始,与梁武帝时代开创的良好家风、学风是分不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