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华风”与士族之关系
虽然对李孝伯所称“华风”的渊源流变,以及这种流变在北方传布的情形,都作了一些阐述,然犹有未达一间之憾:一方面,所谓“文化”,在很大程度上只是一个虚指的概念,如果离开了对承担文化之人的探讨,便极易沦为空谈;而另一方面,上文所罗列的这些史料,也并不能很好地说明在干戈屡兴、丧乱继踵的年代华风”的巨大魅力与号召力究竟是从何而来。在这一部分中,笔者即尝试着就以上问题提出一些个人的见解。
华风与士族阶层之关系
魏晋南北朝时期的主流文化,就其本质而论,乃是一种典型的士族文化。在这一文化体系之内,无论是识鉴、观人的标准,还是清谈、文学、书法等等艺术门类,无不散发出浓郁的士族式的审美趣味。翻检史籍,可资证明的材料不胜枚举。如在清谈方面,《南齐书》卷三十三《王僧虔传》载僧虔诫子书曰:知汝恨吾不许汝学,欲自悔厉,进入南朝之后,玄学领域并没有产生什么新的义理与见解,清谈也不过作为一种传统的形式在士族圈子内延续了下来。如钱穆先生所论〃时人以谈作戏,成为社交场合中之一种消遣与娱乐……若真认作是一哲理钻研,则诚如隔靴搔痒,终搔不到当时人痒处所在矣”。然而在另一方面,这种消遣与娱乐,恰恰也是士族子弟展示高情雅致、口辩才学的绝佳舞台。
王僧虔《诫子书》所云,要想在清谈场上周旋酬酢,不仅必须通读“三玄”的多家注释,还须了解“才性四本r声无哀乐”等等魏晋以来流行的“言家口实”,一般人既无优渥的学习条件,又无家风家学的熏陶训练,自然难以从容应对。贸贸然“盛于麈尾,自呼谈士”,只会成为一时的笑柄。对此,陈寅恪先生在《东晋南朝之吴语》一文中论到〃东晋南朝疆域之内其士大夫无论属于北籍抑或属于吴籍,大抵操西晋末年洛阳近旁之方言……士人皆北语阶级,而庶人皆吴语阶级……若张融者,虽为吴人,但属于士族阶级,故将死犹作北咏”。自汉末以来,流行的观人术中一直含有强烈的审美内容,注重音辞之美也是其中一端。不过,以上引材料而论,门第中人对音辞的讲究,不仅仅是出于对审美的需要,同时也是高自标置,自别于闾里小人的重要措施。
《南史》卷三十二《张敷传》载丨(敷)善持音仪,所谓“士庶之际实自天隔”也决不只是体现在地位的悬殊上。再如文学方面,史传称安平崔氏及汝南应氏,诸弟备之矣,不烦吾复牵率,但退食自公,无过足矣。”对于这种“人人有集”,乃至门能文”的情形,王瑶先生有过一番精辟的阐发:“在变相的封建势力下面,高门世族不只是握有政治经济的特权,而且也是文化的传统继承者。他们有累代的上层家庭教养,有优裕的生活闲暇,有收藏的典籍和文化的环境。正是贵门子弟高贵的招牌……
名门大族领导文学时代潮流
虽然不能说名门大族出身的人低诗文一定好,但文学的时代潮流却的确是由他们领导着的。而且诗赋文笔等的风格和内容,也都一定是适应着他们的生活需要的……每一种文学潮流——作风或表现内容的推移变化,事实上,不仅仅是文学与前文所列举的清谈、音辞,当时几乎所有的文化领域都呈现出类似的情形。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形,原因诚如陈寅恪先生在《略论稿礼仪》篇所论:盖自汉代学校制度废弛,博士传授之风起止息以后,学术中心移于家族,而家族复限于地域,故魏、晋、南北朝之学术、宗教皆与家族、地域两点不可分离。
不仅学术是“家人父子之世业”,如玄谈,诗文等等文化门类也成为累代相传的家学家风。在这种情形下,世家大族,特别是那些继承了“华风”的高门贵胄,也就理所当然地被视为文化的代表乃至象征。虽然随着时局变幻,门第之间亦有兴衰更替,然而这一特殊的社会阶层在几百年间始终牢牢独占着文化资源——不仅作为文化创造的主导者,同时也是文化标准的制定者。从更大的角度来说,也正因为当时的文化保存在士族的家门之内,故而不论时势如何变幻,当权者的好恶有何不同,只要这一社会阶层依旧拥有其生命力,文化的传承就不至中断,到了隋唐时期,终于开出中华文明的一个崭新局面。以上种种,只是专就“华风”与士族阶层之关系而言。然而,这一看似专属于门第中人之文化,为何能够在当时拥有如此强大的号召力?换言之华风”之所以风靡南北,其内在的动因是什么?
华风传布之内在动因
众所周知,自东汉以来,士族就一直是“社会上最具有活动力量的集团”。到了魏晋时期,这种情况愈加显著,上至朝廷的礼乐征伐,下至乡野间的评点清议,这一批人都拥有着绝对的影响力;尤其是晋室东迁之后,国家的权柄,事实上已经操控在他们手中。而与那些单纯的政治得势者不同的是,这一阶层又拥有着足以自傲的文化传统;这一时期所有文化方面的创革,如新学风、新文风的产生,也几乎无一例外地由他们发起。冰冻三尺,非由一日,这一在各个方面都散发出耀眼光芒的社会阶层,很自然地在当时的社会中具有无以言喻的号召力;
几百年间,他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无不成为社会好恶的标准,风尚的准的。如《后汉书》卷六十八《郭太传》云:身长八尺,容貌魁伟,褒衣博带,周游郡国。尝于陈梁间行遇雨,巾一角垫,时人乃故折巾一角,以为“林宗巾”。其见慕皆如此。《王俭传》:作解散髻,斜插帻簪,朝野慕之,相与放效。俭常谓人曰:“江左风流宰相,唯有谢安。”盖自比也。这里所列举的,还仅仅是一些日常小事,更何况于文化一途上,这些有着“膏粱华腴”之称的士大夫们用功尤勤,浸淫尤深,其对社会风气的影响也就不难想象了。东晋灭亡之后,门阀政治已为皇权政治所取代,然而在这一时期,士族依旧保有着人物风流的优势。出身行伍、寒门的统治者虽然掌控着政治、军事的大权,但在社会观念上,却仍然不得不惟士族的马首是瞻。
如《高僧传》卷七《宋京师东安寺释惠严传》载:先是(宋文)帝未甚崇信,至元嘉十二年京尹萧摹之上启,宋文帝的这一番话,可以算是相当坦率的自白。出于这种心理状态的支配,南朝的帝王们一直力图跻身于士族的文化圈子中。他们非但崇奖学术,礼遇文士,甚至亲自攘袖下场,欲与士大夫们在诗文坛、清谈场上一较短长,形成了帝王与士人在文化素养上争胜这一前所未有的景观。最著名的例子如《宋书》卷五十一《临川烈武王道规传》,当时咸谓照才尽,实不然也。其实,无论是师法抑或争胜,反映出的都是帝王们对文化极端重视的心态。正所谓关心则乱,故而梁武帝对宗室、功臣以及士人在政治上都相当宽容,惟独在属文隶事这样的小事上寸步不让。
归因于“六朝之庸主”无法赏识英才,正是看颠倒了此处的历史头绪。而上引种种,又可以与当时寒人得势后争做士大夫的情形相互参证。中书舍人王弘为(宋)太祖所爱遇,上谓曰卿欲作士人,得就王球坐,乃当判耳。殷、刘并杂,无所知也。若往诣球,可称旨就席。”球举扇曰^若不得尔。”弘还,依事启闻,帝曰我便无如此何。”他们虽然按照当时婚宦标准业已符合于士族身份,但在门阀贵族面前还是寒人,而他们的最高愿望不是打破这种士庶等级区别,相反的是想挤入士族行列,乞求承认,甚至同样坚持士庶区别观点”。足可见在当时的社会中,士族阶层依旧盘踞在价值体系的顶端,并拥有着“故非天子所命”的崇高声望。在这种情况下,“典籍文义”作为“贵族子弟高贵的招牌”,也就自然而然地招致了最广泛的崇拜与模仿。寒士与武人若想融入到上层社会中,这无疑是一条最便捷的途径,彭城刘氏、吴兴沈氏都是这方面成功的范例。
结语
颜之推在《颜氏家训》卷三《勉学》篇中也曾说到〃自荒乱已来,诸见俘虏。虽百世小人,知读《论语》、《孝经》者,尚为人师,虽千载冠冕,不晓书记者,莫不耕田养马……若能常保数百卷书,千载终不为小人也而以北方的情形而论,那些自永嘉之乱以来留居河朔的士人们,虽然每每以衣冠华族自居,然而迫于时势,往往不是自全于坞堡之中,就是在异族政权手下战战兢兢地讨生活,面对“南土膏粱”的文雅风流,自然报以更为热切的企慕。归根结底,正是士大夫自东汉以来享有的历史地位,构成了“华风”传布最内在的动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