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7月8日,祝总斌先生走了,享年九十二岁。消息是王铿兄告诉我的,我并不觉得突然,毕竟这样的高龄,哪一天谢世,也说不上意外,但仍然感到伤感。伴随伤感的,还有遗憾,因为自发生疫情后,我再也没有拜访过他。初见祝先生,是研究生面试时。他身材不高,比较清瘦,戴一副浅白边框的眼镜,亲切温和、平易近人,这打破了我对北大教授不苟言笑、严肃端庄、令人陡生敬畏之感的想象。印象最深的,是他的蓝色中山装上衣,与白、绿一样,属于上世纪七十年代的流行色式。这种颜色、款式,在八十年代末已不多见,到我面试的九十年代初,可以算得上复古的“时髦”装了。在我的记忆中,北大读书六年,能和祝先生撞衫的,只有季羡林先生。祝先生穿过其他色式的上衣,比如咖色夹克,也戴过黑色边框的眼镜,但于我而言,初见的印象却永远挥之不去。祝总斌先生授课中祝先生待人温和亲切,一生与人为善,是大家公认的,孟彦弘兄曾有经典的评价:“祝先生的为人,可谓‘有口皆碑’。这不是形容,不是泛称,而是实录。”据祝先生回忆,他曾担任过北大历史系副主任,协助系主任邓广铭先生的工作,邓先生有时对他很“不满”,质问他:“小祝,怎么在你的眼里从来没有坏人?”他对人之好,于此可见一斑。在这方面,我有深切的体会。年秋,我曾就考研一事写信向一些老师请教,有的老师一问一答,有的有问不答。祝先生回信及时,热情周到,不仅有问必答,而且特意叮嘱,要翻阅一下《资治通鉴》,并提醒我加强外语学习,以避免多数偏僻地区考生的覆车之辙,信末叮嘱工作、备考期间,注意保重身体。覆信字里行间充满殷殷关切之意,令人倍感温暖。在我读书的年代,导师很少和学生一起吃饭,在我的印象中,祝先生和田余庆先生从未特意宴请过学生们。不过,我工作以后,祝先生曾几次邀请我与妻子吃饭,而且告诉我,这是他一定要做的。后来他和师母在中关园附近的郭林宴请了我们,当时这是一家相当有名的餐馆,分店遍布京城,可谓无处无郭林,可惜现在已经难以觅得一二了,不过温馨的场景却至今难忘。祝总斌先生与作者的通信祝先生作为硕、博士导师,是我从事学术研究的领路之人。但他对我的影响并不止于学术,而是包括诸如教学、为人等方方面面,可以说,他是对我产生最大影响的少数人之一。和对待其他人一样,祝先生对学生同样温和亲切。不过,温和亲切并不代表对学生放任自流,任其所为。九十年代初,剪刀加浆糊的纂书风气正浓,书商尤其瞩目于北大的师生。入学之初,祝先生对我殷殷叮嘱,大意是说,他作为老师,不会参与这种事,我作为学生,也同样不能参与,要把心思放在学习上,否则必定影响学业。后来写硕士论文,找题目几乎耗尽了我的精力,有次偶尔和祝先生谈及某方向的老师为学生确定题目,而且要求学生必须照做的事情。他听后说,我们魏晋三位老师(另两位为周一良、田余庆先生)有一个不成文的约定,魏晋南北朝方向的学生必须自己确定题目,否则就不要毕业。我倒没有向他讨要题目的意思,因为我早就从之前的学生那里听过这样的传闻。但他笑着说这番话时,语气相当坚决,毫无转圜的余地,估计要也白要。在他的“逼迫”下,我来回翻书,苦思冥想,可谓“上穷碧落下黄泉”。无论当时还是以后,我对自己的硕士论文很不满意,不过于我而言,仍不无意义。在祝先生的鞭策和扶持下,我踉踉跄跄迈出了这一小步,但却是我今后独立从事历史学研究迈出的一大步。那时读研,学分要求不像现在这样高,历史系古代史专业所开课程不是很多。我所修的学分中,祝先生的课程最多,分别是:《中国古代政治制度史》《中国古代法制史》《中国古代史学史》《魏晋南北朝史》,占了几近三分之一;如果再加上六个学分的《资治通鉴》课,那就将近一半了。课堂上的祝先生,精神饱满,声音洪亮,板书银钩铁画、浑雄遒劲,有时打着手势,颇有感染力,与课下的形象形成了很大的反差。很难想象,他略嫌瘦弱的身躯中蕴藏着如此旺盛的精力。一堂课结束,他的眼镜边框以及袖子上常常沾满粉笔尘末,这时也经常有学生围着他,向他请教问题。这种场景总令我联想到身穿工人蓝服装在车间兢兢业业、一丝不苟工作的老工程师。我从事教学工作以后,仍然受益良多,这既包括他的具体教学方式,也包括其中传递出的做人做事的态度。《中国古代政治制度史》讲授提纲开课之初,祝先生会给学生发一份油印资料,内容包括讲授提纲、参考书、复习题,这在大学教育程式化的今天,已成制度规定,但在当时,却并不多见。古代政治制度是祝先生用力最勤、贡献最多的研究领域,课堂内容观点新颖,胜义迭出,无论初学者还是有所涉猎者,从他的具体考证以及宏观见解中,均可以各得所需。我对中国古代政治制度的认知,就是从这门课开始的。史学史尤其是法制史对多数学生来说,相对而言比较陌生。讲授过程中,祝先生清晰有序地梳理线索、构筑框架,同时也将自己的诸多独到见解融入其中。以后我对法制史有所涉猎,与这门课程有很大的关系。至于魏晋南北朝史,是祝先生最为擅长的研究领域,课程的精彩纷呈自不待言,后来我开设此课,无论结构体例还是具体内容方面,都从这门课程中吸收了不少养分。周一良先生以“听了一次杨小楼的拿手好戏”形容陈寅恪先生上课之精彩。祝先生的课程内容充实丰富、逻辑谨严周密,极富人格魅力,听他的课,也相当过瘾,是一种极好的享受。《资治通鉴》课并不在课堂上讲授,而是一门读书课,地点在祝先生家中的书房。所读时段为自秦朝建立到隋朝统一,两周讨论一次,一次十卷,共三个学期。祝先生带我们读《通鉴》,相当程度上是师生之间自由而又平等的学术交流,学生可以自由提问,也可以自由评论,中间没有什么界限。对我们所提的任何问题,他有问必答,耐心细致,在他看来,只有有问题与没有问题之分,而问题本身却没有幼稚与深刻、简单与复杂之别。如果我们没有问题,他会向我们提问。以他的心性,应该没有监督学生读书的想法,但这种方式对知识储备几乎为零的我而言,颇有点像“照妖镜”,如果两周没阅读《通鉴》,很难不会现出原形。问答中间,祝先生经常会从书架上抽出相关史籍,将史料展示给学生;有时所需之书在隔壁卧室,他会不辞辛苦,往返于书房卧室之间。历史研究的言之有据,无一字无来处,通过这样的不言而教,在学生心中扎下了根子。他所展示的史料中,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汉书·天文志》,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批注。当时,对多数学生而言,《天文志》无异于天书,大都会略而不读,偶有涉猎者,也难求甚解,而且当时的历史学研究者也很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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