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来看一首“坏诗”,一首被中国古典文学研究专家叶嘉莹(号迦陵)先生评为“坏诗”的《玉阶怨》:
紫藤拂花树,
黄鸟度青枝。
思君一叹息,
苦泪应言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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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南朝齐代诗人虞炎所作的一首宫怨诗。虞炎虽声名不显,但也不是籍籍无名之辈,他在南齐“永明中以文学与沈约俱为文惠太子(萧长懋)所遇”(《南齐书·列传三十三》),又与谢朓是诗友。沈约诗称虞炎“东南既擅美,洛阳复称才”。
叶嘉莹,女,年7月生,中国古典文学研究专家,教育家,南开大学中华古典文化研究所所长,中华诗词学会名誉会长,博士生导师,加拿大皇家学会院士。年9月,获南开大学教育教学终身成就奖。年2月,被评为“感动中国年度人物”。
叶嘉莹先生在她的《说诗讲稿》第三章《从形象与情意之关系看三首小诗》专门讲到虞炎的《玉阶怨》,她批评说:
“紫藤”和“花树”何以不是好诗呢?这其间有很精细的分别。“紫藤”,紫色的藤萝花,是一种花树里边的专类名词,指明了花树里边的哪一种?是藤萝。什么颜色?是紫色。可是“花树”呢?花树是泛称。紫藤算不算花树呢?算啊!所以,他把一个专指的名称与一个泛称的名称两个结合在一起,这在诗歌里边,就没有产生一个目的性的作用。因为它错综杂乱,它没有一个固定的引导你去感动的方向。
笔者以为,诗中的“紫藤”,可以理解为专类名词,如叶嘉莹先生所认为的“藤萝花”,也当然可以理解为豆科紫藤属大藤本植物“紫藤”(很容易与同属的藤萝混淆,紫藤在颜色上稍深于藤萝),还可以理解为泛称的“紫色的藤条”。如果“紫藤”作泛称理解,则是“紫藤”“花树”两个泛称的名称“结合在一起”,自然不存在叶先生所说的“错综杂乱”的问题。即使“紫藤”只作专指的名称理解,后面也可以与一个泛称的名称结合在一起,而且好就好在后面是一个泛称的名称,而不是一个专指的“梨”啊,“杏”啊,“桃”啊之类的,因为,在繁花似锦的春天,桃红李白杏花黄,花树何曾只一种?
更何况,文学不是自然科学,不必用理工科的精密来厘清文学作品中的形象,文学是需要朦胧并欢迎“脑补”的。杨慎批评杜牧《江南春》称“千里莺啼,谁人听得?”正是以理工思维论文学,徒贻笑料。
再说,您就算可以要求作者兼通文理、学究天人,也不可能去要求作品中的人物要通晓百科、逻辑严密吧?(“花树”还可以指花和树,没办法,古汉语就是这样,“藤”“花”“树”结合在一起,并无不妥。)
叶嘉莹先生又认为虞诗“拂”字用得不好,她说:“‘紫藤’与‘花树’有何相干?”她觉得结合得不好:
可是这“紫藤”跟“花树”怎么个“拂”法呢?一般人对藤的印象就是缠绕,这藤总是一直向上爬,缠得紧紧的,这是藤的一个特征。我在台湾的时候,有一首流行歌曲,它里边有这么两句,说“藤生树死缠到死,藤死树生死也缠”,所以那藤跟树的关系是死缠。可是现在他说“紫藤拂花树”,这个“紫藤”与“花树”,一个专名词,一个泛称的名词,中间加个“拂”字,这两个形象,它不给读者很明确的、很鲜明的一个感发的作用和目的,它们不带领你去感发什么东西。
读叶先生“藤论”至此,不禁想起一个小段子:一个博士群里争论从极高处以自由落体落下的一滴水砸到人会不会砸伤或砸死,人们用各种公式定理推算论证,莫衷一是。后来,一个不小心进错群的人问了一句:“你们没有淋过雨吗?”
“一般人对藤的印象就是缠绕”,但是,您曾到山中看过藤吗?
春夏之际,草木繁盛。藤之末梢,长到高处,无枝可依,或尚未“归宁”,风起时,她俏皮地迎风摇摆飘拂,去“挑逗”旁边的“花树”,一会儿点一下这棵,一会儿拂一下那棵,这是多美的诗啊!
虞炎的一句“紫藤拂花树”,寥寥五字,言有尽而意无穷,“拂”字堪称妙笔!
叶嘉莹先生还认为“黄鸟度青枝”的“度”字不恰当:
“度”本来是度过的意思。这个字本来也是一个很好的字……可是“黄鸟”怎么“度青枝”呢?“青枝”是绿的树枝,“黄鸟”是黄莺,黄莺是从这个树枝飞到那个树枝,那不是“度”。这个“度”字描述得不恰当,好像黄莺在那里慢慢踱步。你看见过一个黄莺鸟在树枝上散步一样的走吗?而且黄莺鸟在树上散步,又代表了什么,给了你什么样的感发呢?所以他用这个动词是不恰当的。
叶先生也说了,“‘度’本来是度过的意思。”可是不知为何,她却理解成了“踱步”的意思。作“度过,越过,逾越”理解难道不行吗?有什么“不恰当”呢?您非得往“踱步”的意思靠,所以才“不恰当”。看看古人“度”字用得很好的句子:
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
——李白《蜀道难》
春风不度玉门关。——王之涣《凉州词》
乡心正无限,一雁度南楼。
——赵嘏《寒塘》
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
——曹雪芹《红楼梦》(“渡”同“度”)
虞炎诗“黄鸟度青枝”中的“度”字和上面所列四句诗中的“度”字意思相同,它描绘出鸟儿飞越的一个优美轨迹,一幅动人图画,一串自由音符。
“要是能像鸟儿一样飞翔就好了,”人们常常羡慕鸟儿的自由,这种体验不难理解。黄鸟的自由感发了长期禁锢于宫中的女子的惆怅,她也许恨己,身无“黄鸟”双飞翼,也许怨君,“望断平时翠辇过”,“黄鸟”一句的感发作用还不明显吗?该诗此处,正是达到了叶女士的老师顾随先生所谓“将心物融合”的境界。
因为对虞炎《玉阶怨》前面两句诗形象和描述的误读,叶嘉莹先生觉得“不感动”,她说:
就因为他前面两句给我们的形象和描述是不恰当的,不能够引起我们读者一种感发的感动,所以当他后边说“思君一叹息,苦泪应言垂”时,我们也没有感动。他说,在这春天的一个花园里边,一个女子怀念她所爱的人,当她“思君一叹息”的时候,她痛苦的眼泪就配合着她叹息的声音流下来了。他虽然写了“叹息”,写了“苦泪”,写了“思君”,这都是很明白地说明感动的字样,可我们都不感动。因为他没有带领我们进入到他感发的感动之中去。他前面的形象,没有给我们这样的感动,所以这一首诗,不是好诗。
前面说了,叶先生所讲的这一章的标题是《从形象与情意之关系看三首小诗》,但很遗憾,她自己却似乎没有读懂虞炎诗中的形象,难怪她不感动。
草长莺飞、花木葱茏的春天,美景当前,“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钟嵘《诗品·序》)宫中的这位女子在感到愉悦并萌生憧憬的同时,又不免自伤自怜,那生意盎然的紫藤,按捺不住活力地向左右花树轻拂,惹得女子的心亦如藤条般扰动;那美丽轻盈的黄鸟,自由地在枝头穿梭,让长期幽居的她怎能不“自恨身轻不如燕”(赵嘏《长信宫》)?这位女子的思想是十分复杂的,她不仅感物而自怜,又睹景而思君,思君君不见,无言长叹息。随着一声难言的叹息,苦涩的泪水应声涌出。王夫之所谓“以乐景写哀,倍增其哀”,此诗也称得上是这方面的典范了。
叶先生还援引杜甫、李商隐、李煜的诗句来与虞炎的诗作对比,但这些诗句都不能说明虞炎的诗就不好,相反,只要理解了虞炎诗中意象的合理性,就会觉得,虞诗也如杜诗一样传达“一种寂寞、无聊赖的心情”之外还有余音;和义山诗一样,物与情有感发的关系;和李后主诗一样,多情而生动。
叶先生为了增强说服力,还拉了“援军”,她说:
其实说它不是好诗,还不是从我开始。前文我们介绍的中国历史上最早的一本专门的诗歌批评的著作——钟嵘的《诗品》,在它前面的序文里边,就有这样一句:“学谢朓,劣得‘黄鸟度青枝’。”他说,谢朓的诗是当时写得好的,有些人看到谢朓的诗写得好,他们就想学习。“劣”就是优劣的劣,坏。他学谢朓,但是他写得不好,他只写出“黄鸟度青枝”的句子来。可见很早就有人说它不是好诗……
钟嵘的原意是说“黄鸟度青枝”很“劣”吗?钟嵘虽对谢朓前后的新诗风有所贬抑,但《诗品·序》中“师鲍照,终不及‘日中市朝满’;学谢朓,劣得‘黄鸟度青枝’”这句话,揣摩语境,后半句应是列举一首自己贬抑的作品中相对较好的;从语法分析,其中的“劣”字,此处是副词,作“仅,稍,刚”之义为宜。相似用法的句子有:
德愿善御车,尝立两柱,使其中劣通车轴,乃于百余步上振辔长驱,未至数尺,打牛奔,从柱间直过,其精如此。
——《宋书·刘德愿传》
由锦屏抵佛刹山,巉岩环合,飞鸟劣及其半。
——《钦定四库全书·归田类稿》
叶先生对于虞炎《玉阶怨》的批评,没有一点是令人信服的。她作为一位古典文学研究方面的重量级人物,或许是因为过于自信,未多思索,信“口”拈来,以致出现如上纰漏,也未可知。瑕不掩瑜,著述等身的叶老,小小的失误定难掩其耀眼的光辉。
乱曰:迦陵误点《玉阶怨》
黄鸟能飞不度枝。
缠树紫藤莫言拂,
未淋春雨难知诗。
“苦泪应言垂”这一句里“言”字是语助词,不是“言语”的意思,全句意为(当她“思君一叹息”的时候)苦涩的泪水随之流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