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次，昔日归纳河东君做品之遗存者观之，个中最可提防而兴兴趣者莫如“男洛神赋”一篇。此文虽多传写伪误之处，尚未能逐个校订，然以其关联紧要，故姑移录之于下，并稍加考论，以俟通识正人教订。
吴县潘景郑君藏河东君戊寅草钞本载诗八首，“别赋”及“男洛神赋”二篇。其“男洛神赋”之文云：
朋友感神沧溟，役思美丽，称以辨服群智，约术芳鉴，非止过于所为，盖虑求其至者也。偶来寒漵，苍莽微堕，出水窈然，殆将感其流逸，会其妙散。因思古人征端于虚无空洞者，未必有若斯之真者也。引属其事，渝失者或非矣。况重其请，遂为之赋。
格日景之轶绎，荡回风之淡远。综淙但是变匿，意纷讹而鳞衡。望娟娟以熠耀，粲黝麒于疏陈。横高低而仄隐，实澹流之感纯。识清显之所处，俾上客其逶输。（寅恪案：文选壹贰木空洞“海赋”云：“于廓灵海，长为委输。”疑“逶输”乃“委输”之伪写。）水涧涧而高衍，舟溟溟以伏深。虽藻纨之可思，竟隆杰而飞文。骋孝绰之早辩，服阳夏之妍声。因而征合神契，曲泽婉引。搅愉乐之韬映，撷凝冥而难捐。四平宁以不返，惟玄旨之系搴。听坠危之落叶，（寅恪案：文选壹陸江文通“恨赋”：“或有孤臣危涕，孽子坠心。”同书壹柒陆士衡“文赋”云：“悲落叶一劲秋。”）既萍泊而无涯。（寅恪案：“海赋”云：“浮天无岸”。又云：“或乃萍流浮转”。）临泛岁之萌盖，多从裔于肆掩。况乎浩觞之猗靡，初无伤于吾道。羊吾之吟咏，更奚病其曼连。善憀慄之近心，吹搴帷之过降。乃瞻星汉，溯河梁。云及彥而不够，波窭杂以并粮。凄思内旷，凄理妙观。消蠖崒于戾疾，承辉雩之微芳。伊苍素之莫记，惟隽郞之忽忘。惊淑美之轻堕，怅肃川之混茫。因四顾之速援，始嫚嫚之近旁。何黄耀之绝殊，更妙鄢之去俗。（寅恪案：“鄢”疑看成“嫣”。）匪褕曳之嬛柔，具灵矫之烂眇。水气酷而上芳，严威沆以窈窕。尚结风之棲冶，刻丹楹之织笑。纵鸿削而难加，纷琬琰其无睹。凫雁感而上腾，潾泾回而争就。方确实而齐驰，遽袵暖以私纵。尔乃色愉神授，和体饰芬。启奋迅之逸姿，信婉嘉之挺拔。群娇媚而悉举，无幽美而勿臻。旷乎缈兮，斯固不得而夷者也。至于浑摅当然之涂，恋怀俯仰以内，景容与以不断，质奇焕以相依。庶纷郁之可登，建艳密之非易。愧翠羽之炫宣，乏瑯玕而迭委。即霍妙之相进，亦速流之诡词。欲乘时以极泓，聿鼓琴而意垂。播江臬之灵润，何离奇之可欺。协玄响于湘娥，正匏瓜于织女。（寅恪案：文选壹贰郭景纯“江赋”云：“乃协灵爽于湘娥。”同书壹玖曹子建“洛神赋”云：“谈匏瓜之无匹兮，咏牵牛之独处。”又李善注引阮禹“止欲赋”云：“伤匏瓜之无偶，悲织女之独处。”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陈思王集壹“九咏”云：“感汉广兮羡游女，扬激楚兮咏湘娥。临回风兮浮汉渚，目牵牛兮眺织女。”）斯倘佯以丧忧，囗雕疏而取志。微扬娥之为侃，案长眉之无色。非伤佛者之所岂漠通者之可测。自鲜旋绕之才，足以穷此阎羔之态矣。
寅恪案：对于此赋有二题目。一，此赋实为谁而做？二，此赋做成在何年？
一，葛昌楣蘼芜纪闻上载王士禄宫闺氏籍艺文考略，引神释堂诗话云：“（柳）如是尝做男洛神赋，不知所指为谁？其殆自矜八斗，欲做女中陈思耶？文虽总杂，题目颇新，亦足传诸善事者。”据此看来古人虽深赏此赋之神奇，而实不以肯定其所指何以人也。
细绎此赋命题是以这样者，当由于与河东君交之男性名流，先有称颂河东君为“洛神”及其余水仙之谈话篇什，尔后河东君始有做此赋以相报答之或许。（寅恪偶检石头记肆叁“不了情暂撮土为香”回，以水仙庵所供者为洛神，其叁捌回为“林潇湘魁夺菊花诗”，盖由做家受东坡集壹伍“书林逋诗后”七古“否则配食水仙王，一盏寒泉荐秋菊”句之影响。至卧子则深鄙苏诗，所赋“水仙花”诗与此无涉，固不待辨。但文选壹玖曹子建“洛神赋”题下李善注云：“汉书音义，如淳曰，宓妃，宓义氏之女，溺洛水为神。”卧子或有取于此而以“水仙花”目河东君，亦未可知也。俟考。）考那时墨客目河东君为洛神者多矣，如前引卧子“吴阊标语”十首之十云“芝田馆里应惋惜，枉恨明珠入睡迟”及“水仙花”七律云“虚怜流盼芝田馆，莫忆陈王赋里人”，又汪然明汝谦春星堂诗集叁游草中为河东君而做之“无题”云“少艾如君是洛神”等，可为例证。若河东君戏做此赋乃是因誉己为“洛神”之男性名流而发者，则依下所考据，然明赋“无题”诗在崇祯十一年戊寅，此年然明已六十二岁，暮齿衰颜，必无“神光聚散，乍阴乍阳”之姿势，故其诗亦云“老奴愧我非温峤”殊有自知之明。河东君所指之“男洛神”，其非然明固不待辨。至卧子赋“吴阊标语”在崇祯五年壬申，年二十五岁，赋“水仙花”诗在崇祯七年甲戌，年二十七岁，此数年间卧子与河东君情好笃挚，交易一再，卧子恰当少壮之年，才高气盛，子建赋“神光”之句自是合适之描述，况复其为河东君心中最志向之人耶？宜其有“男洛神”之目也。自河东君当日出此戏言往后，历三百年，迄至昔日，戏剧片子中乃有“雪北香南”之“男洛神”，亦堪称预言竟验者矣。
二，据汪然明“无题”诗“少艾如君是洛神”之句，知汪然明赋诗时必已预知“男洛神赋”尔后始能做此语。汪然明既做于崇祯十一年秋天，则此赋做成之功夫自当在此夙昔无疑。此赋序中有“偶来寒漵”之语，则看成于秋冬之时。河东君于崇祯八年春间与卧子同居，是年首夏离卧子别居，秋深去松江往盛泽归家院，故八年秋冬往后数年河东君之心情皆在忧苦中，此间虽有碰见卧子之机缘，当亦无闲情逸致做此雅谑之文以戏卧子。由此言之，此赋应做于八年夙昔即七年秋冬之时也。又赋序有“朋友感神沧溟”，赋中有“协玄响于湘娥，正匏瓜于织女”等语，颇疑河东君此赋乃酬答卧子“湘娥赋”之做。
检陈忠裕全集贰“湘娥赋”夙昔二首为“为朋友悼亡赋”，其序略云：“同郡宋子建娶妇徐妙，悲惨数月忽焉陨谢。宋子悲痛欲绝，命予为赋以吊之。”及同书壹捌平露堂集载“送宋子建应考金陵，随至海州结婚”五言排律一首，考宋存标这回应考乃应崇祯九年丙子科江南乡试，其在海州结婚疑当在是年秋，其妻徐妙婚后数月即逝，功夫至迟亦不以超出十年春间，可知卧子为子建做赋当在崇祯十年也。若依此推广，则“湘娥赋”似为十年往后所做。但“为朋友悼亡赋”夙昔为“琴心赋”（同书同卷），“琴心赋”夙昔为“秋兴赋”（同书壹），其序略云：“潘安仁春秋三十有二，做秋兴赋。余年与之斋，援笔续赋。”又卧子自撰年谱上崇祯十二年己卯条略云：“是年予春秋三十二矣。感安仁二毛之悲，遂做秋兴赋。”则是崇祯十二年之做品列于崇祯十年做品夙昔。今陈忠裕全集所载诸赋，其做成之岁月实不能依卷册及篇章罗列之前后而推定，故“湘娥赋”虽列于“为朋友悼亡赋”往后，亦不成拘此认其为崇祯十年往后之做品，殊有做于崇祯八年夙昔即七年秋冬间之或许也。今以此赋做成功夫无肯定岁月可考，姑依河东君与卧子关联之普遍形势推断，附录于崇祯七年甲戌往后，尚待改日详考，殊未敢自傲也。
此赋传写既有讹脱，复惭俭腹，无以探做家推举之渊深，除就字句之疑惑者及来由之可知者略著愚见附注于原文之下外，茲举此赋辞语之可提防者稍述论之于下。
赋云：“骋孝绰之早辩，服阳夏之妍声。”
寅恪案：河东君以“孝绰”及“阳夏”比“感神沧溟”之“朋友”。检梁书叁叁刘孝绰传（参南史叁玖刘孝绰传）略云：“孝绰幼机智，七岁能属文。舅斋中書郞王融深赏异之，常与同载适亲朋，号曰神童。父绘斋世掌诏诰，孝绰年未志学，绘常使代草之。”宋书陸柒谢灵运传（参南史壹玖谢灵运传）略云：“谢灵运陈郡阳夏人也，幼便聪颖。少勤学，博学多才。文章之美江左莫逮。”同书伍叁谢方明传附惠连传（参南史壹玖谢方明传附子惠连传）云：“子惠连，幼而机智，年十岁能属文。”南齐书肆柒谢脁传（参南史壹玖谢裕传附脁传）云：“谢脁字玄晕，陈郡阳夏人也。少勤学，有隽誉，文章清丽。”可是河东君心目中之刘谢何以人耶？
见卧子自撰年谱上万历四十六年戊午（寅恪案：是年卧子年十岁）条云：
先君（寅恪案：卧子父名所闻）教以春秋三传庄列管韩战国优劣之书，义气差广矣。时予初见举子业，私撰伯夷叔齐饿于首阳之下及尧以天下与舜二篇。先君甚喜之。
同书天启元年辛酉条略云：
先君得弄部郞，改工部郞。每有都下信，予辙上所为文于邸中。先君手为评驳以归。择其善者以示所亲，或同舍郞。是时颇籍籍，以先君为有子矣。
明史贰柒柒陈子龙传云：生有异才。工举子业，兼治诗赋古文，取法魏晉，骈体尤精。
故河东君取刘谢以方卧子殊为合适。后来河东君于崇祯十三年与汪然明书（柳如是书牍第贰伍通。见下所论。）称颂卧子云：“间恬遏地，有观机曹子，切劘以文。其人邺下逸才，江左罕俪。”又可与此赋所比配者参证也。
夫卧子以佳人而兼神童，河东君以才女而兼神女，才同神同，其人缘合，殊非无意者矣。论者狐疑宋辕文亦云间世冑，少小美才，与河东君复有一段寒水浴之美谈，此“出水芙蓉”（可参文选壹玖曹子建洛神赋“灼若芙蕖出绿波”句）足当男洛神之目而无愧。但此赋序云“朋友感神沧溟”，赋中又有“协玄响于湘娥，正匏瓜于织女”之语，今卧子集內实有“湘娥赋”一篇，与河东君所言者符合应，而辕文做品中尚未觉察与男洛神赋相关之文。职是之故，仍以男洛神属之卧子，而不以之目辕文也。噫！卧子抗建州而死节，辕文谀曼殊以荣身。孔子曰：“不有祝驼之佞，而有宋代之美，难乎免至今之世矣。”（论语雍也篇）岂不固然哉？豈不固然哉？
又此赋云：“听坠危之落叶，既萍泊而无涯。”
寅恪案：此两句来由已于上录此赋原词句下标出，不待更论。盖河东君取材于江陆赋语，自比于孤臣孽子，萍流浮转，男洛神一赋其说话用典出诸昭明之书似此者尚多，不遑详举。由此言之，河东君受卧子辈几社名流推举影响之深，于此可窥见一斑矣。
复检戊寅草中有“听钟鸣”及“悲落叶”二诗，绎其罗列顺序似为崇祯六年癸酉所做。若推断不误，则此赋之语亦与“悲落叶”诗相关。此两诗实为河东君自抒其出身之感者，其辞旨尤其凄恻动人，故迁录之于下，当世善事者可并取参读之也。
“听钟鸣”并序云：
钟鸣叶落，古人所叹。余也行端坐戚，恨此形骨久矣。况乎恻恻者难忘，幽幽者易会。因仿世谦之意，为做二词焉。
听钟鸣，鸣何深，妖栏妍梦轻。不续流苏翠羽郁清曲，鸟啼正照青枫根。一枫两枫啼不够，鹍弦烦激犹未明，悽悽胐胐伤民心。惊妾思，动妾情，妾思纵陈海唱弯弧君不得相思树下多明星。（寅恪案：“动妾情”下疑有脱误，未能补正。）使劲独弹杨柳恨，纵情啼破芙蓉行。月已西，星已沉；霜未息，露未倾。妾心知已乱，君思未全生。情有异，愁乃多；昔何密，今何疏。对此徒下泪，听我鸣钟歌。
“悲落叶”云：
悲落叶，叠加复相失。相失无意尽，联翩去不断。鞞歌桂树徒盛时，乱条一去谁能知。谁能知，复谁惜。已往荣盛淩春风，昔日飒黄委秋天。凌春风，委秋天，朝花夕蕊不认识。悲落叶，落叶难飞扬。短枝亦已折，高枝不复将。愿得针与丝，一针一丝引意长。针与丝，亦可量。不畏底子谢，所畏秋风寒。秋风催（摧？）人颜，落叶催（摧？）人肝。眷言彼姝子，落叶诚丑陋。
寅恪案：世谦者，南北朝人兰陵萧综之字，其所做“听钟鸣”及“悲落叶”两词见梁书伍伍豫章王综传。对于综之奇迹，可参南史伍叁梁武帝诸子传豫章王综传、魏书伍玖萧宝夤传附宝夤兄子赞传、北史贰玖萧宝夤传附赞传及洛阳伽蓝记贰城东龙华寺条。至河东君之以世谦自比能否仅限于出身漂荡、羁旅孤危之感，抑或其出世本末更有相同德文者，则未能详考，亦不敢多所推断也。
复次，上论河东君之“男洛神赋”为酬答卧子之“湘娥赋”而做，若此倘若不误，可知男洛神赋中“协玄响于湘娥，正匏瓜于织女”之句乃此赋大旨地点，即陆士衡所谓“立片言而居要，乃一篇之警励”者也。（见文选壹柒陆士衡文赋）可是男洛神一赋实河东君自述其出身归宿之微意，应视为誓愿之文、忧郁之语。那时后代竟以轻浮嬉戏之做品目之，诚浮浅极端矣。特标出之，以告今之读此赋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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