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畴抗节,成一人之志。
田畴是汉末群雄之一,早年割据河北,多次拒绝袁绍招募;直到建安十二年()曹操北伐乌丸,才率领宗族归附。
然而田畴在委质曹操之后,却始终拒绝曹氏的加官封赏;乃至激怒曹操,讽喻群臣弹劾田畴。
彼时荀彧曾替田畴求情,而荀彧又死于汉廷魏国(-)建立之前。可知曹操封赏的,一定是汉廷官职,而不是魏国官职;田畴在法理上并无拒绝的必要。
同时,田畴的个人特质,又与同卷人物格格不入。
田畴被收录于《魏书十一》,该卷性质为“逸民传”,所谓逸民,即拒绝招募,隐逸山野的高士。
从该卷的其余传主(袁涣、张范、凉茂、邴原等人)的记载来看,他们所拒绝的,均是袁绍、袁术、吕布、刘备、公孙度等地方割据者,最终却均归曹氏,可以说很符合曹魏的主流价值观。
唯有田畴,拒绝的是曹操的封赏,是《卷十一》中唯一的异类。
因此,也就有必要探讨“田畴辞封”的幕后始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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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二重君主观
田畴辞封的首要原因,在于心系刘虞,与“忠于汉室”反倒关系有限。
从“受命入长安朝觐”的事件中,可以充分体现田畴的价值观。
田畴深受其故主刘虞的影响。但二者又有不同。
幽州牧刘虞虽然自诩忠良,但行事却比较分裂,或者说首鼠两端。
他一方面派遣田畴去长安给献帝朝贡,大表忠心;另一方面又与河北的叛军头子袁绍、韩馥等人沆瀣一气,甚至充当该集团的名义首脑。
按初平二年()袁绍拥立刘虞称帝的记载,在刘虞死前(),关中与关东各拥天子,关东立刘虞而关中立刘协,实际恢复了东周初期的“二王并立”格局。
袁绍与韩馥,谋立幽州牧刘虞为帝。--《魏书武帝纪》
袁绍,韩馥,谋立刘虞为帝虽然诸书皆称,刘虞对帝号“辞而不受”,实际他却始终与袁绍等人“连合”;而袁绍也一直借着刘虞“录尚书事”(即总揽朝政)的名义,为幕僚“擅署爵位”,乃至被吕布讥笑,认为这些伪职“不足贵也”。
(袁绍)推虞为帝。遣使诣虞,(刘)虞终不肯受,然犹与(袁)绍等连和。--《魏书公孙瓒传》
(吕布)轻傲(袁)绍下诸将,以为擅相署置,不足贵也。--《英雄记》
田畴与刘虞不同,他受命朝觐天子,从幽州至长安,战火连绵,横绝千里,万死一生。且因为路途断绝(函谷关与武关均被封锁),还不得不绕道朔方(属并州,今内蒙河套地区)。
(田)畴乃更上西关,出塞,傍北山,直趣朔方,循间径去,遂至长安致(使)命。--《魏书田畴传》
田畴出发时“年二十二”,归来时“刘虞已死”。可知其朝圣之旅,花费了足足三年(-)。盘踞长安的关中诸将,命三公并征田畴,田畴皆辞不受,一心返回幽州,向刘虞复命。
(长安)朝廷高其义。三府并辟,(田畴)皆不就。--《魏书田畴传》
从该事件不难看出,田畴具备强烈的忠君思维,而且带有典型的“二重君主观”特征。即效忠直属上司在前,效忠朝廷在后。
②门阀与蛮夷
田畴在东汉末期,属于“门阀割据者”中的异类。
田氏是河北大族(直至今日亦如此),田畴年轻时便被州牧刘虞征召为“州从事”(高级佐吏),从“年二十二”的记载看,彼时他刚刚成年。
按汉末制度,州郡吏员均由地方豪右充任;田畴又“好读书击剑”,与清河豪族崔琰相似,可知是地方门阀无疑。
田畴字子泰,右北平无终人也。好读书,善击剑……(刘)虞乃备礼请与相见,大悦之,遂署为(州)从事。--《魏书田畴传》
崔琰字季珪,清河东武城人也。少朴讷,好击剑,尚武事。--《魏书崔琰传》
田畴在从长安返回幽州,怒斥公孙瓒(杀害刘虞的主谋)时,曾经提到公孙氏“灭无罪之君,雠守义之臣”。
(公孙)将军方举大事以求所欲,既灭无罪之君,又雠守义之臣,诚行此事,则燕、赵之士将皆蹈东海而死耳!--《魏书田畴传》
“无罪之君”说的是刘虞,“守义之臣”说的是常山国相孙瑾、副官张逸、张瓒,他们也是地方门阀,被公孙瓒诛杀。
(刘)虞之见杀,故常山相孙瑾、掾张逸、张瓒等忠义愤发,相与就虞,骂(公孙)瓒极口,然后同死。--《英雄记》
从此事中,不难看出田畴对门阀阶级的亲近态度。
不久之后,田畴带领宗族百余人,逃到徐无山中割据。数年间,聚众五千余家,遂自立律令,制订诉讼、婚姻、盗贼之法,实际在山区建立了一个独立王国。
(田畴)入徐无山中,营深险平敞地而居……数年间至五千馀家。畴乃为约束相杀伤、犯盗、诤讼之法……制为婚姻嫁娶之礼,兴举学校讲授之业,班行其众。--《魏书田畴传》
田畴割据徐无山中田畴的王国虽小,影响却不小;不仅威震群狄,甚至惊动袁绍,遣使赐给“将军印绶”。当然,大约是因为“擅署不足贵”的缘故,田畴拒绝了袁绍的招揽。
袁绍数遣使招命,又即授(田畴)将军印,因安辑所统,畴皆拒不当。--《魏书田畴传》
类似的割据者,被统称为“部曲帅”;在南方被称作“宗部”或“山越”,按唐长孺考证,田畴这种割据者,比较规范的称呼,应该是“山胡”。
实际上他(田畴)就是个宗帅。只是北边虽有匈奴、鲜卑、乌丸,却与汉人有显著的区别,而无终山又并非边境各族所居之地,所以田畴没被称为“山胡”而已。--《宗部与山越的关系》
只不过后来田畴率部出山,并最终投靠曹操,被美化为“率齐山民,一时向化”,因此才没被归入蛮夷之列。
(田)畴即受署,陈建攻胡(三郡乌丸)蹊路所由,率齐山民,一时向化。--《先贤行状》
此处需要注意,在中原政权的语境下,只有四方蛮夷才需要“向化”。从该措辞不难看出,在曹操眼中,田畴不过是个“保山为寇”的蛮夷。
但田畴从未将自己视作蛮夷,他还愤恨“乌丸杀其郡中冠盖,常欲复仇”。所谓冠盖,即大姓豪右。足见田畴本人,始终以门阀自诩。
(田)畴常忿乌丸昔多贼杀其郡(右北平)冠盖,有欲讨之意而力未能。--《魏书田畴传》
乌丸杀其郡冠盖,田畴恨之换言之,田畴将自己视作知书守礼的名士,但在曹操眼中,田畴不过是个山胡头子。
因此,田畴在归附曹操之后,敢于摆名士派头儿,拒绝敕封,乃至“以死自誓”。
(曹操)于是乃复以前爵封畴。(田)畴上疏陈诚,以死自誓。太祖不听,欲引拜之,至于数四,终不受。--《魏书田畴传》
但在曹操眼中,田畴不过是个边地宗帅,还一度沦为“山胡”,给他封官儿,是赏了他城门大的脸面;因此才会在田畴辞封之后,大骂“成一人之志,亏王法大节”,乃至要给田畴治罪。
③田畴案幕后的大人物们
在“田畴辞封”事件中,曾先后出现四位关键人物。即夏侯惇、曹丕、荀彧、钟繇。
这四位人物,无一例外,都是田畴的支持者。这也是田畴“逆龙鳞”之后还能善终的重要原因。
世子(曹丕)以(田)畴同于子文辞禄,申胥逃赏,宜勿夺以优其节。尚书令荀彧、司隶校尉钟繇亦以为可听。太祖犹欲侯之。(田)畴素与夏侯惇善。--《魏书田畴传》
虽然书无明载,但四人与田畴交往的幕后逻辑,大致可以推断。
先说荀彧与钟繇。
荀、钟二人虽然籍贯相同(颍川),但政治取向却完全不同。
钟繇是“霸府政治”的坚决拥护者,也是汉廷魏国(-)的首任相国;荀彧则“心存汉室”,坚决反对曹氏篡权。
太祖馈(荀)彧食,发之,乃空器也,于是饮药而卒。--《魏氏春秋》
魏国初建,(钟繇)为大理,迁相国。--《魏书钟繇传》
那么,此二人在“支持田畴”事件中,为何立场相同呢?
这是因为郭嘉。
郭嘉死前()曾建议曹操,要对河北大族“加以安抚,渐臣使之”,即笼络延揽幽、冀、青、并的头面人物,并逐步建立君臣关系。曹操给田畴授官,其实就是在践行郭嘉的遗志。
河北既平,太祖多辟召青、冀、幽、并知名之士,渐臣使之,以为省事掾属。皆(郭)嘉之谋也。--《傅子》
郭嘉献策,延揽河北名士郭嘉的另一重身份,便是颍川名士,与荀彧、钟繇同乡。
郭嘉字奉孝,颍川阳翟人也。--《魏书郭嘉传》
因此,荀、钟二人虽然政治立场各异,但念及乡党旧交与郭嘉的面子,还是可以戮力同心,声援田畴的。
再说曹丕。
曹丕是个颇富心术的人物,他对门阀名流的拉拢,可谓无所不用其极。但田畴并非曹丕的拉拢对象,曹丕支持田畴,更多是在拉拢荀彧与钟繇。
按《魏书》记载,曹丕对荀彧“曲礼事之”,对钟繇更是极尽肉麻,乃至赐釜铭文,还互赠美玉。
文帝在东宫,赐(钟)繇五熟釜,为之铭曰:于赫有魏,作汉藩辅。厥相惟钟,实干心膂。--《魏书钟繇传》
这与当时的政治背景有关,即曹植受宠,有“夺宗之议”,因此曹丕才拼命“御之以术,矫情自饰”。
初,文帝与平原侯(曹)植并有拟论,文帝曲礼事(荀)彧。--《魏书荀彧传》
在荀彧与钟繇支持田畴的背景下,曹丕自然是要紧随风向,收拢天下名士之心。
最后说夏侯惇。
虽然《魏书》称夏侯惇与田畴“素相友善”,但由于盲夏侯本传的缺载问题,已经很难考证夏侯惇在该案中的真实想法。
(田)畴素与夏侯惇善。--《魏书田畴传》
如果看夏侯惇的辞令,所谓“主意殷勤,可不顾乎”其实隐含着凛冽的杀意,即以生命安全相威胁。
“主意殷勤”中的“主”,非指汉帝,而指曹操。夏侯惇挑明了曹氏才是汉廷的实际统治者,田畴“不可不顾”。
(田)畴揣知其指,不复发言。(夏侯)惇临去,乃拊畴背曰:“田君,主意殷勤,曾不能顾乎!”--《魏书田畴传》
主意殷勤,曾不能顾乎可见夏侯惇所谓的“与田畴相善”,成色几何,也颇可玩味。
但从婚姻角度考虑,夏侯惇次子夏侯楙,与曹操长女清河公主的婚姻,是在曹丕的撮合下促成;那么在田畴案中,夏侯惇与曹丕保持立场一致,也符合逻辑。
五官将(曹丕)曰:“女人观貌,而正礼(丁仪)目不便,诚恐爱女未必悦也。以为不如与伏波(夏侯惇)子(夏侯)楙。”太祖从之。--《魏略》
④小结
田畴辞封一案,历来多被视作河北名士对曹操的抵触反映。实际另有玄机。
从田畴本人的履历(大姓沦为山胡)来看,曹操对田畴的定位,恐怕与田畴本人对自己的定位相差较远。
另一方面看,田畴曾受刘虞厚恩,在二重君主观的影响下,始终将刘虞视作故主,乃至可以说出“君仇不报,吾不可以立于世”。
这种行为,与关羽身在曹营,而自诩“吾受刘将军厚恩,誓以共死”有着惊人般相似。
(田畴)扫地而盟曰:“君仇不报,吾不可以立于世!”--《魏书田畴传》
(关)羽叹曰:“吾极知曹公待我厚,然吾受刘将军厚恩,誓以共死,不可背之!”--《蜀书关羽传》
可见田畴颇具几分“燕赵慷慨悲歌之士”的雄豪气概。
田畴辞封,恐怕更多在于托命刘虞,并非纯粹抵触曹操。而且田氏全族三百余口赴邺县为质,他也不具备反抗的条件。
(田)畴尽将其家属及宗人三百馀家居邺。--《魏书田畴传》
按田畴卒年四十四,可知其死于建安十九年(),即曹操自立为魏公()的翌年。但田畴被定罪时,却有荀彧为其开脱辩解。
按荀彧卒年()来看,田畴辞封,必在曹操自领魏公之前,彼时汉魏嬗代的大幕,尚未正式开启。因此,田畴辞封,与心存汉室无关。
陈寿在《逸民传》末尾赞语处,对田畴的盖棺论定,仅有寥寥数字,即“田畴抗节”。
田畴抗节。--《魏书田畴传》
这与同传袁涣、邴原、凉茂、国渊的“躬履清蹈”,王修的“忠贞”、管宁的“高尚”完全不同,也是《魏书十一》诸多传主中的唯一例外。
当然,从中立视角看,该卷其余诸人,名为不与世事,其实最终都走上了功名利禄的道路,是沽名钓誉的“假逸民”;唯有田畴,辞官不受,抗节不屈,是名副其实的“真逸民”。
陈氏惜墨如金,见微知著。“抗节”二字,精辟悠长,令人回味无穷。
我是胖咪,百家号历史原创作者。漫谈历史趣闻,专注三国史。从史海沉钩中的蛛丝马迹、吉光片羽,来剖析展开背后隐藏的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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