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受道者出五斗米,故世号米贼。
张鲁割据巴汉三十载,将汉中建设为一个“政教合一”的邪教王国,人所共知。
太祖曰:“此妖妄之国耳。何能为有无?”--《魏书十四刘晔传》
有趣之处,是上世纪中叶,学界曾掀起过关于“张鲁政权是否属于农民革命”的探讨。结果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前人学者对张鲁政权的性质问题,论述颇丰。本篇从另一个角度,探讨“汉中小王国”的性质归属。
张鲁在汉中,置义米义肉,乍看之下似乎是个“人间乌托邦”;实际鲁对汉中百姓的刻剥程度,与同时代军阀并无二致,甚至有过之无不及。
又因其宠佞豪强,故汉中百姓承受了双重剥削,灾难更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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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张鲁与张修
探讨张鲁政权的“宗教色彩”,绕不开的人物就是张修。
张修是在鲁之前、盘踞汉中的宗教头目,其“五斗米道”与巨鹿张角的“太平清领道”源出一脉。故修亦被视作“黄巾支党”。
熹平中,妖贼大起,三辅有骆曜。光和中,东方有张角,汉中有张脩。--《典略》
注:脩即修。
中平五年()刘焉入川后使张鲁为督义司马,攻伐汉中,招降张修。
而后张鲁杀修,代修自立。
鲁既得汉中,遂复杀张脩而并其众。--《后汉书卷七十五刘焉传》
鲁祖张陵、父张衡在《三国志》记述中,为五斗米道创始人。
祖父陵,客蜀,学道鹄鸣山中,造作道书以惑百姓,从受道者出五斗米,故世号米贼。陵死,子衡行其道。--《魏书八张鲁传》
按说鲁家三代嫡传,应有家学渊源;却与“后起之秀”张修“惑众汉中”的记载严重冲突。
对此,后世史家解释纷纭,各执一词。
一说“张修”是“张衡”的误写。即“张修为张鲁之父”。裴松之即持此论。但此说甚谬,无法解释“张鲁杀修”的记载。
臣(裴)松之谓:“张脩”应是“张衡”之误,非《典略》之失,则传写之误。--《三国志》引注
一说“张修”与“张鲁”本为刘焉帐下别部司马,二人入汉中后、因争权火并。陈寿与范晔均因袭此说。但又与范氏《后汉书灵帝纪》中“中平元年、巴郡妖巫张修叛乱”的记载严重冲突。
遂任(张)鲁以为督义司马,与别部司马张脩将兵掩杀汉中太守苏固。--《后汉书卷七十五刘焉传》
妖贼大起,东方有张角、汉中有张脩莫说刘宋时代的范晔(-)不能审其本末,便是三国时代的学者,关于张修与张鲁,究竟谁为正统,也是莫衷一是,相争不下。
巴西陈寿,支持张鲁是“五斗嫡传”;京兆鱼豢,则一口咬定张修是“汉中教宗”。
巴西与京兆,距离汉中都很近,取材可信度较高;而陈寿与鱼豢,也系同时代人物。寿著《三国志》,豢撰《魏略》及《典略》,皆不朽之作。
可见,张修与张鲁的关系,在当时就是个“未解之谜”。
大致史实,应是张修先在汉中割据,之后遭张鲁袭破,降而见杀。鲁因承其旧业,继续在汉中利用“五斗米道”惑众自立。
现代学者大体因袭此说,分歧在于、对张鲁“是否具备家学渊源”有所争议。如黄惠贤支持张鲁为五斗米教嫡传;而吕思勉则认为张鲁并无家学,而是杀修之后“冒名”而已。
②义米、义肉、与义舍
义米、义肉是颇具迷惑色彩的词汇。
上世纪中叶,学界掀起的“张鲁政权是否代表了农民革命”的探讨,其主要论据即“张鲁镇压汉中豪强”,有打击反动地主的色彩;同时“设置义米、义肉与义舍”,具备“财产公有制”的雏形。
这些今天看来颇为有趣的观点,大约是当时政治环境的现实映射。
张鲁政权自然不可能是什么“乌托邦”。所谓的“农民革命”、“财产公有”之类,在两汉落后的生产力之下,也无从谈起。
即使就当时“镇压豪强”与“义米义肉”的论据来看,也实属舛谬频出。本文主要针对这两点略作分析。
先谈谈所谓的“镇压豪强”。
③所谓“镇压豪强”
张鲁在汉中,确实有过一段“打击地方豪右”的行为。
但其本质是争权夺利,清扫异己。与农民革命时代“打击地主武装”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遭到张鲁镇压的、主要是故汉中太守苏固,以及妖巫张修的残余势力。
这与刘焉入蜀、大杀川地旧人();曹操牧兖、狂屠地方豪强(-)并无二致。不过是巩固统治的手段。
益州牧刘焉以鲁为督义司马,与别部司马张脩将兵击汉中太守苏固,鲁遂袭脩杀之,夺其众。--《魏书八张鲁传》
(赵)嵩未还,(苏)固又令铃下侦贼。贼得钤下,遂得杀固。嵩痛愤,杖剑直入。调亦聚其宾客百馀人攻修,战死。鲁遂有汉中。--《华阳国志汉中志》
仔细梳理三国史相关材料,会发现张鲁对待巴汉豪族,完全是“宽以济宽”的嘴脸,与袁绍、刘璋毫无分别,甚至更加软弱纵容。
略举几例。
其一是张鲁功曹阎圃。
功曹是高级郡吏,掌管业绩考核和人事选举。
阎圃在张鲁麾下,一言九鼎,能够影响张鲁是战是和,是走是留,甚至能决定张鲁是否应“僭位称王”;几乎是个影子太守。
比如曹操来袭,鲁战败欲降,阎圃居然能劝动张鲁奔巴中氐人,观望待变。鲁当年欲自立为“汉宁王”,又是阎圃劝阻作罢。
鲁闻阳平已陷,将稽颡归降,圃又曰:“今以迫往,功必轻;不如依杜濩赴朴胡相拒,然后委质,功必多。”
民有地中得玉印者,群下欲尊鲁为汉宁王。鲁功曹巴西阎圃谏鲁。--《魏书八张鲁传》
注:张鲁割据汉中,改“汉中”为“汉宁”。所谓汉宁王即汉中王,后刘备僭越(),自用此号。
注:《三国演义》中张鲁政权的二把手是“军师杨松”。松是杜撰人物,原型大约就是阎圃。
巴西阎圃,鲁之谋主,无计不从阎圃这样一个“影子太守”,难道是农家出身的才俊吗?并非如此,阎氏是巴西冠盖,陈、范、阎、赵并为巴地豪右。
号出士人,大姓有陈、范、阎、赵。--《华阳国志巴志》
其二是张鲁军司马李休。
李休是魏荆州刺史李胜之父。李胜是高平陵之变()前夕,奉曹爽之命、打探司马懿病情的密探。即懿佯作“耳聋眼花,饮粥沾衣”的表演对象。
李休是张鲁欲称“汉宁王”时的劝进者。与阎圃正好相反。
时汉中有甘露降,子朗(即李休字)见张鲁精兵数万人,有四塞之固,遂建言赤气久衰,黄家当兴,欲鲁举号,鲁不听。--《魏略》
难道李休出身于农民家庭、抑或清贫寒门,因此与巴西大族阎圃相对立吗?
非也。李休亦出高门,是汉中南郑豪强。南郑县即汉中郡郡治。当年刘邦受封汉王,即治南郑。
休为司马,家南郑。--《魏略》
注:休子李胜,在魏明帝时卷入“浮华案”,有“四窗八达”之号。浮华者、皆高门贵游子弟。可见南郑李氏,必是地方豪右。
劝说张鲁称王者是地方豪强,劝阻张鲁称王者亦是地方豪强。
可见,张鲁完全被巴汉地区的大族们包围,根本就是个毫无主见的傀儡;甚至魏兵压境时,连是战是和,是走是留,都无法独立做主,还得听从功曹阎圃的意见。
原因无他,这些地方豪强才是真太守,鲁不过“随人俯仰”而已。
注:彼时张鲁割据汉中近三十载,恐怕已年过五旬甚至六旬,窝囊至此,属实罕见。
注:《后汉书党锢列传》即生动提及“郡吏架空郡守”的现象。以汝南太守宗资、南阳太守成瑨为代表。文多不载。
可见鲁所任用者,皆高门著姓,地方豪霸,与寒士庶族完全无关;后世所谓“打击地主”完全是穿凿附会,将张鲁割据初期的“清理异己”美化为“革命行为”。
似鲁般宽纵豪强之人,治下百姓的生存状态,也便可想而知。
这就引出下一个话题,即所谓“财产公有”。
④所谓“财产公有”
汉中政权“财产公有制雏形”的说法,源自张鲁在辖区内设立免费的食物和馆舍。
但览查措辞,可知这些“义米义肉”的提供对象,绝非治下百姓,而是官吏豪强。
诸祭酒皆作义舍,如今之亭传。又置义米肉,县于义舍。--《魏书八张鲁传》
材料中用了“同之亭传”的说法。即指该物资专门提供给官方人员,绝非普通人所能染指。
理由简直一目了然。
工业文明的生产力,尚且做不到“按需分配”,似东汉时代的农业文明,火耕水耨,人畜流离,自丧乱之后()无岁不灾,又哪来的什么“义米义肉”?
注:曹魏边疆军屯(尤其是西北地区),多用“火耕水耨”之法,效率极低。
张鲁自家尚且做不到“餐餐膏粱”,又何来多余米肉、提供给治下百姓?
汉中百姓不仅没有免费的米肉可吃,还得被强行征粮,即所谓的“五斗米”。
张修时代的五斗米是“入会费”,到张鲁时代则演化为一种强制的勒索,本质即“人头税”。
巴、汉夷民多便之。其供道限出五斗米,故世谓之“米道”。--《华阳国志汉中志》
其措辞是“限出五斗米”。“限”字的强制含义十分明显,亦可见张鲁治下的税收,实际以“教众入会纳粮”为幌子。
既然税收是强制的,所谓的“义米”为何物,也便可见一斑了。
张鲁为了增加赋税,还禁止百姓酿酒,从而囤积粮谷。
依《月令》,春夏禁杀;又禁酒。流移寄在其地者,不敢不奉。--《典略》
注:民“不敢不奉”可见其统治手段。
鲁在汉中多蓄积,大敛金财以“五斗米”为借口勒索而来的财产物资,除一部分用作“亭传米肉”供给官吏食用,绝大部分都纳入张鲁私囊。
建安二十年()曹公伐汉中,张鲁弃南郑而走,鲁左右皆欲焚内库,将累年积攒的赃物烧尽。
张鲁“左右”必是巴汉豪族,一言九鼎;而鲁鼓足勇气,做了人生中最后一个“独立自主”的决定,即“封存仓库,讨好魏武”。
左右欲悉烧宝货仓库,鲁曰:“本欲归命国家,而意未达。今之走,避锐锋,非有恶意。宝货仓库,国家之有。”遂封藏而去。--《魏书八张鲁传》
果不其然,魏武入南郑,见到完好无损的金银财帛,“心甚嘉之”,募鲁来归,封以万户。
须知,彼时亲贵显赫如曹仁、夏侯惇,食邑不过千余户;张鲁得万户侯,五子并为列侯,显贵当时。
可知其“晋身之资”,大抵凭借“封存的府库财货”。而财货规模竟使“性忌”的魏武龙心大悦,乃至滥封如此。
臣松之以为:张鲁虽有善心,要为败而后降,今乃宠以万户,五子皆封侯,过矣。--《三国志》裴注
注:张鲁籍贯(祖籍)沛国丰县,是曹操老乡(沛国谯县)。张鲁显赫,或许有“乡党政治”因素。非本文重点,不作展开。
亦可见张鲁在汉中割据的三十年,搜刮掠夺的民脂民膏,无疑是天文数字。再结合鲁弟张卫一战而溃,民心向背显见。
巴汉百姓在张鲁治下生存状态、可想而知。
⑤小结
张鲁在汉中的邪教王国,与前辈张修相似。本质是笼络地方豪族、压迫治下百姓的傀儡政府。
修被时人骂作“妖巫”,鲁亦不遑多让。
秋七月,巴郡妖巫张脩反,寇郡县。--《后汉书灵帝纪》
太祖(至汉中)曰:“此妖妄之国耳。”--《魏书十四刘晔传》
汉中百姓,一方面受到统治者(张鲁家族)的压迫,另一方面又受到地方豪强的压迫,且豪强们还把持了“汉中伪政府”的话语权。
在三国汉季的藩镇中,张鲁政权无疑属于“腐败程度最深”的那类。
注:刘璋、袁绍皆为其代表。前撰详文,故不载。
更可畏者,是张鲁在“双重阶级压迫”的基础上,又增添了“宗教迷信”色彩,使得本就乌烟瘴气的汉中小朝廷,变得愈发腐朽。
若非靠着相对封闭的地形、以及先后称藩于刘焉、曹操的恭顺态度,恐怕张鲁的“安乐窝”,早就自我崩溃了。
然而张鲁事曹,诚心不款,以致被刘备讥笑为“虚伪”。鲁乍前乍却的行径、引来曹操大兵压境。
备欲自图蜀,拒答不听,曰:“益州民富强,土地险阻,刘璋虽弱,足以自守。张鲁虚伪,未必尽忠于操。”--《献帝春秋》
讽刺之处,是曹操本因汉中地形险要,已经准备撤兵。鲁先锋张卫与曹公交战溃败,汉中小朝廷就此土崩瓦解。
(曹公)便自引归,令晔督后诸军,使以次出。晔策鲁可克,驰白太祖:“不如致攻。”遂进兵,多出弩以射其营。鲁奔走,汉中遂平。--《魏书十四刘晔传》
曹操不胜而胜,张鲁不败而败。足见其腐朽到何种地步。
张鲁以“府库财货”取宠于魏武,可知其历年搜刮来的民脂民膏,无疑是个天文数字。因此“义米义肉”也便显得尤其虚伪。何况这些米肉还不是提供给治下百姓的。
至于上世纪所谓的“张鲁政权是否具备农民革命的性质”探讨,也就令人哑然失笑了。
张鲁那哪是什么农民革命,分明是“被革命”的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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