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锥编-史记会注考证》札记第十七则
钱钟书论“将相买田地”
文/周敏
《管锥编-史记会注考证》第十七则《萧相国世家》，论述了一个问题“将相买田地”。
《史记-萧相国世家》记述了萧何的事迹。
萧何(前年~前年)，早年入仕秦朝，担任沛县主吏掾，辅佐沛公刘邦起义。楚汉之争时，留守关中，打造汉军的巩固后方，输送士兵、粮饷支援前线作战，对刘邦战胜项羽、建立汉朝起了重要作用。攻克咸阳后，接收了秦丞相府、御史府所藏的律令、图书，掌握全国山川险要、郡县户口，对汉王朝开国制政提供了重要依据。西汉建立后，担任相国，史称"萧相国"，册封为酂侯，名列功臣第一。
钱钟书此则所谓“将相买田地”就是揭示萧何等将相购买田宅这一行为背后的隐情和动机。
萧何为什么要“买田地”？
《史记-萧相国世家》有两段交代了事情的原委：
汉十一年（前），陈豨反叛，刘邦亲自率军到了邯郸。平叛尚未结束，淮阴侯韩信又在关中谋反，吕后征询并采用了萧何的计策，杀了韩信。刘邦听说淮阴侯被杀，派遣使者拜丞相萧何为相国，加封五千户，并令五百名士卒、一名都尉做相国的卫队。
为此许多人都来祝贺，唯独召平穿白衣白鞋表示哀悼。……召平对相国萧何说：“祸患从此开始了。皇上风吹日晒地统军在外，而您留守朝中，逍遥自在，反得加封食邑，我揣度主上之意，恐在疑公。公不见淮阴侯韩信的下场吗?设置卫队保护您，并非信任。希望您辞让封赏，把家产全都捐助军队，以获取皇上欢心。”萧相国听从了他的计谋。刘邦果然非常欢喜。
汉十二年（前）秋天，黥布反叛，刘邦亲自率军征讨，并多次派人询问萧相国在做什么。此时，萧相国因为皇上在军中，就在后方安抚勉励百姓，把自己的家财全都捐助军队，和讨伐陈豨时一样。有一个门客劝告萧相国说：“您灭族的日子不远了。您位居相国，功劳列数第一，还能够再加功赏吗？您初入关中就深得民心，至今十多年了，民众都亲附您，您还是那么勤勉地做事，与百姓关系和谐，受到百姓的爱戴。皇上之所以屡次询问您的情况，是害怕您借助关中民望图谋不轨啊!如今您何不贱价强买民间田宅，故意让百姓骂您、怨恨您，制造些坏名声，这样皇上一看您不得民心了，才会对您放心啊。"于是萧相国听从了他的计谋，刘邦才非常高兴。
《史记-萧相国世家》这里已将萧何为什么要“买田”叙述得十分清楚了：
萧何之所以贱价强买民间田宅，是因为惧怕自己功高盖主，引起皇帝老子的忌惮和猜疑。萧何为保全自己的性命，不得不采取“自污”的办法，制造贪财的假象，自毁形象，自损清誉，自我“矮化”，目的只有一个，使自己的功绩、声誉、形象永远低于至高无上的皇帝。让皇帝放心，宣示自己没有夺取皇位的企图，也没有取代皇帝的能力。
随后，钱钟书还援引了一些古籍中的故事说明将相们的用心如出一辙。
其一、《战国策赵策》所载故事：
赵国大臣名叫腹击，他广占良田建造官邸，荆敢把这件事禀告了赵国君主，赵王问腹击：“贤卿为什么要建这么大的宅邸呢？”腹击回答：“我只是寄居赵国的一个臣子，爵位虽高，但俸禄却很低。假如官邸太小，则眷属就少，那君王又如何信赖下臣呢？即使君王信赖下臣，恐怕老百姓也会说：‘国家一旦有难，腹击恐会抽身而逃，不会为赵国效命。’我建造大官邸，是为了取信于民啊。”赵王说：“非常好。”
与萧何不同，赵臣腹击广占良田建造官邸并非害怕功高盖主，而是宣示自己扎根赵国，不会只身逃往他国，对赵王绝无二心。
其二、《白起、王翦列传》所载故事：
秦始皇灭掉了韩、赵、魏三国，赶跑了燕王喜后，准备攻取楚国。他开始听信李信夸口，让他带领20万大军征战，结果以失败而告终。秦始皇转而相信王翦的话，让他带领60万大军去征讨。
王翦临出发时，请求赐予良田、美宅、园林池苑等。秦始皇说：“将军尽管上路好了，何必担忧家里日子不好过呢？”王翦说：“替大王带兵，即使有功也难得封赐，所以趁着大王特别器重我时，及时请求大王赏赐给子孙后代置份家产。”秦始皇听了哈哈大笑。王翦到函谷关后，又连续五次派使者回朝请求恩赐。有人说：“将军请求恩赐，也太频繁太过分了吧。”王翦说：“君见差矣！我请求赏赐田宅给子孙是表示自己出征的坚定意志，难道要让秦王平白无故地怀疑我吗？”
这里明面上是贪财，实际上是消解秦始皇的猜忌之心。
其三、《廉颇蔺相如列传》所载故事：
孝成王任用已死名将赵奢之子赵括领兵，有人赞成有人反对，各有说辞。
等到赵括将要起程时，他母亲突然上书给赵王说：“不可让赵括做将军。”赵王问：“为什么？”回答说：“当初我侍奉他父亲，赵奢作为将军，把大王和王族们赏赐的东西全都分给军吏和僚属，接受命令后，就不再过问家事。现在赵括做将军，大王赏赐的金帛，都带回家收藏起来，还天天访查便宜合适的田地房产，能买的就买下来。大王看，他哪里像他父亲？希望大王不要派他领兵。”赵王说：“您就别管了，我心已决，用他无疑。”赵括母亲补充说：“您一定要派他领兵，如果他不称职，我能不受株连吗？”赵王允诺。
赵括求田问舍，珍藏金帛的举动使赵王特别踏实安心。赵括之举，并非贪婪，乃以此取信于赵王也。
钱钟书一言以蔽之，将相们买田置业、贪求财货、自贬形象，其背后的深心和动机不为别的，只为消解皇帝的忌惮，取得帝王的信任！
然而，帝心难测，结果难料，将相们一旦功高盖主却想功成身退，并没有万应良方。
钱钟书指出：
《北齐书文襄六王传》兰陵武王“由芒山大捷，恐以威武见忌”，乃“贪残”以“自秽”，然“反以速祸”；则师法王翦、萧何而唐捐无益。或吹火欲使灭，或又吹火欲使燃；木以不材而全，雁又以不鸣而烹。世事初无固必也。
兰陵武王芒山大捷，战功赫赫，生怕因威武而见忌，便效法王翦、萧何，故意贪财自贬形象，结果皇上并不买账，赐鸩酒让他自饮而亡。正如火苗有因风吹而熄灭的，也有因风吹而旺盛的；又如《庄子-山木》寓言，有山中大树因材质低劣不能用而免遭砍伐的，也有大雁因不能鸣叫而被宰杀的；前者因无材而幸存，后者因无材而遭殃。王翦、萧何因“自污”而免祸，兰陵武王因“自污”而被杀。事无固必，在皇权至上的封建统治下，将相一旦功高盖主，树大招风，自污以求免灾自保，或许幸免，但并非万全之策也。
二〇二一年十一月二十六日
附录：《管锥编-史记会注考证》札记第十七则
一七萧相国世家将相买田地
“客有说相国曰：‘君灭族不久矣！……上所为数问君者，畏君倾动关中，今君胡不多买田地、贱贳贷以自污？上心乃安。’于是相国从其计，上乃大说。”按《战国策赵策》一：“腹击为室而钜，荆敢言之。主谓腹子曰：‘何故为室之钜也？’腹击曰：‘臣羁旅也，爵高而禄轻，官室小而帑不众。主虽任臣，百姓皆曰：国有大事，击必不为用。今击之钜宫，将以取信于百姓也。’主君曰：‘善！’”买田筑室，作用相似。《白起、王翦列传》王翦请美田宅园池甚众，谓人曰：“秦王怚而不信人。今空秦国甲士而专委于我，我不多请田宅为子孙业以自坚，顾令秦王坐而疑我耶？”《考证》引黄震曰：“后有劝萧何田宅自污者，其计无乃出于此欤？”实则腹击已先为之矣。《廉颇蔺相如列传》赵括得“王所赐金帛，归藏于家，而日视便利田宅可买者买之”，其母论此为“不可使将”之证：则观迹略同，用心处境迥殊。《北齐书文襄六王传》兰陵武王“由芒山大捷，恐以威武见忌”，乃“贪残”以“自秽”，然“反以速祸”；则师法王翦、萧何而唐捐无益。或吹火欲使灭，或又吹火欲使燃；木以不材而全，雁又以不鸣而烹。世事初无固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