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天寿是一位二十世纪的画家和艺术教育家,他终其一生矢志不渝地推动中国传统水墨画的传承与发展。他认为,不能将水墨画直接看作是仿古,亦不能一味持回望传统的态度。二十世纪的艺术家们所面临的挑战,是如何在他们的艺术中反映出社会、文化及政治环境的剧变。
周飞强著《潘天寿作品考》由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出版,书中收录了三十篇对潘天寿作品考索的小品文。其中《也谈烟雨蛙声图》一文对此前学者对该画的研究提出了些许不同意见。
年潘天寿在杭州景云村寓所止止室作画陈正宏先生的《线外之象——潘天寿〈烟雨蛙声图〉索隐》一文(下称“陈文”),是个人感觉近年来读到的有关潘天寿研究文章中最为精彩的篇章之一。该文聚焦于一件看似平常的作品,从绘画的本体语言,到款识内容,再深入钩稽其中的“古典”和“今典”,让人顿时有一种豁然开朗之感,了解到了以往读画过程中极易忽视或完全不懂的东西。这大概与作者全面的艺术与文学的修养密不可分,也多少近似欧美艺术史研究中的图像学研究方法。显然,这些对于更好地展开潘天寿绘画的本体研究是极其关键的。也正是循着作者的思路,再进一步去读画论史,觉得仅就《烟雨蛙声图》一幅来说,其内涵仍有一二可补充和争辩之处。
潘天寿《烟雨蛙声》年浆矾纸、设色指墨纵68厘米横厘米潘天寿纪念馆藏大致诚如“陈文”所述,“鼓吹”有指军乐,“黄帝使岐伯作鼓吹,以扬德建武”。或最初以打击乐器的鼓乐和以吹奏乐器的吹乐,合而为两部。抑或如《西京杂记》载:汉大驾祠甘泉、汾阴,备千乘万骑,有黄门前、后部鼓吹。而“两部鼓吹”之典则出于《南齐书》“孔稚珪传”,用蛙鸣来指代礼乐仪仗队的乐器合奏。如此一来,结合《烟雨蛙声》“三十七年中秋”的“今典”,索隐出画面背后暗含的年“解放战争战略决战序幕”之济南战役国共两军对垒的史实,好像也就显得合情合理了。然而,仔细品味“两部鼓吹”的“古典”,觉得潘天寿“一天烟雨苍茫里、两部仍喧鼓吹声”应该还有更恰切地符合画家主体情绪的东西。
该典在《南史》中作“孔珪”,事同于“孔稚珪传”,文曰:
居宅盛营山水,凭几独酌,傍无杂事。门庭之内,草莱不翦。中有蛙鸣,或问之曰:“欲为陈蕃乎?”珪笑答曰:“我以此当两部鼓吹,何必效蕃。”王晏尝鸣鼓吹候之,闻群蛙鸣,曰:“此殊聒人耳。”珪曰:“我听鼓吹,殆不及此。”晏甚有惭色。
显然,孔稚珪虽出仕为官,但并不以身居高位为目的,反而寄情山水,“不乐世务”,盖承魏晋名士之风,“世积门业,依奉李老”,颇有出世情怀,尤其体现在上述最后两句认为的,鼓吹殆不及蛙鸣。因为黄门鼓吹,乃“天子所以宴乐群臣”,孔氏以此来表明自己的隐逸心态。后世历代诗词家在用此典故的时候,好像也多是从这一层面来表达的。比如辛弃疾“袖手高山流水,听群蛙,鼓吹荒地”;陆游“一点昏灯两部蛙,客来相对半瓯茶”“老盆浊酒且复醉,两部鼓吹方施行”;苏东坡“水底笙歌蛙两部,山中奴婢橘千头”“已遣乱蛙成两部,更邀明月作三人”。盖均非居庙堂之高,反而应是处江湖之远的感慨。
民国三十七年中秋,即年9月17日,潘天寿辞去国立艺专校长之职正一年余。从浙江省档案馆藏的年10月23日汪日章校长到任第一天时的讲话记录中,可知潘天寿为自己的去职也辩白了几句:
……我在校的时候,虽有时是力不从心,但自问无愧。从前陈之佛先生辞职,当时因为没有人,所以找到了我,但校长非我所长,不过一再来电邀我,只好回电说来了。所以我的校长不是要想做的,并且也想不到一做要做三年多。这不是说我不负责,而是一个画国画,写“旧诗的人”,是对校长不感兴趣的,不过责任给我,也只好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了。自从接收起,一直到交卸为止,除了一个必要离校时间外,我没有偷懒过。我这三年校长,自问也对得起国家,对得起同学。因为艺专从前风气不好,自我接任到复员,复员经费一起才三亿三千万。一亿多是旅费,其余要建屋子、添用具,能省则省,又因为经费来源困难,向教部里要钱要不到,有些事情就办不了。……
此前,潘天寿任校长时在国立艺专人事上的争斗,于年演化成了学生“风潮”。年6月19日的《申报》上有《杭艺专学生罢课反对校长潘天寿》:
杭市国立艺专学生,因反对该校校长潘天寿不重学业,贪污渎职,经大会决议,限其于二十四小时内辞职。近限期已过,潘氏仍无表示,故已决定今日起全体罢课,并电教部呈报。据学生自治会主席称:“渠等系不满潘氏之校务行政,对渠之艺术仍表钦仰,故望潘氏退而任图画系主任”云。
国立艺专风潮愈演愈烈,6月23日的《申报》新闻中说,自治会列举校长劣迹廿五项,表示非撤换不可。潘天寿则谓此次倒潘运动,系学生受人利用。最终于7月份,潘天寿晋京呈请辞职,结束了这场纷争。毫无疑问,这段人生经验,对于读解之后潘天寿所作诗画的意味非常重要。年也是其画作特别高产的一年,大概是无官一身轻,抑或是内心有股郁勃纵横之气。像《旧友晤谈图》《柏园图》《携琴访友图》《濠梁观鱼图》等,都多少透露了画家内底里的一种逃隐心态。而《烟雨蛙声》一帧,似乎更多的亦应是用代指蛙鸣的“两部鼓吹”,来表露这样的一种心迹。正如其所说的,像他这种画国画,写旧诗的人,“是对校长不感兴趣的”。这似乎也确乎如有学者所谓的:中国画家主体上多是儒家精神的,而艺术本体上则多是道释意味的。潘天寿更是一位不问世事的“佛弟子”,亦一向崇尚老庄的隐逸“无为”。
同绘于此年中秋节的《行乞图轴》,下绘一拄杖提篮行乞的老者,大幅面长题行草七律:
科头曲背衣褴褛,矍闪神留饥眉宇。
曰歌曰歌声昂低,一棒深街独踽踽。
心上心下仇人头,酒酣耳热天风起。
阖闾死后谁知音,日暮箫声遍吴市。
不难想象,潘天寿或有以伍子胥为喻,发自己知音难觅、壮志难酬之慨。无疑,这诗十分有益于来理解这幅《烟雨蛙声》中画家所要表达的意绪。而且更有意思的一点是,这幅中落款为“戊子中秋节天气清朗,作此遣兴”,似乎并非是前幅所题的“一天烟雨苍茫里”,或只是“陈文”所引史料中所谓的“但到中秋,突又乍雨乍晴起来,临晚,阴云密布,结果飘下雨丝来”。那么画家的诗兴虽由雨声和蛙声而发,但显然不是实写,反而更多应该是个人遭遇次子赦儿夭亡,父亲病故,自己又无奈辞去校长之职等各种意绪,恰逢这代表团圆却不见月亮的中秋雨夜的一个总体的迸发。当然,也可以说画家对仍然在激战的国共两军,表达了“面对纷乱时世的无奈与悲叹”,但我还是更倾向于作者是有在表露上述那些遭际后个人如何自处的调适,“两部鼓吹”也仅是指代蛙鸣。同一天画的两幅画,既有知音难觅报国无门的不甘,又有归隐林泉悠游山水的淡然,画家个人的愁绪是复杂多变的,同时又有一种内在的同一性。
潘天寿《蛙石图》年纸本设色指墨纵厘米横34厘米私人藏事实上,拍卖市场上可见另有一件潘天寿绘于年的指墨《蛙石图》,画上已题有“一天烟雨苍茫里,两部仍喧鼓吹声。乙酉山茶开候懒头寿”。从指墨线条、书法,及整体气息上,窃以为是潘天寿真迹。从这件作品绘制时间看,倒似更契合“陈文”所论,两边军乐鼓吹仍旧对垒的状态。因为“山茶开候”时节,大致在农历十一月,抗日战争虽然取得胜利,国共两党经重庆谈判也签署了《双十协定》,但仍存在巨大分歧,两军之间也陆续有一些局部的地盘争夺战。而且,从潘天寿个人履历看,自年赴重庆磐溪到任国立艺专校长,至年辞职,绘制此画时可以说正是潘天寿当校长大展拳脚之时,并不应有前述孔稚珪“两部鼓吹”的不乐世务之意。不过,谁知道是不是国立艺专内部仍有的派系争斗,让他生发慨叹呢?这恐怕只能倚赖进一步的史料来论证了。
潘天寿《烟雨两部图轴》年纸本设色指墨纵.7厘米横50厘米上海博物馆藏(图片来源:《万年长春:上海历代书画艺术特集》,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年)亦或者,其实很简单,画家就是下雨天真的听到蛙鸣,因此写了这句诗,并陆续画了这两幅画而已。且在年上海博物馆的“万年长春”特展上,还见有一帧潘天寿年所作《烟雨两部图轴》,上题“一天烟雨苍茫里,两部猷喧鼓吹声”,或可视为另外一个例证。前后相隔多年作同图式,题同样诗句的画,在潘天寿这里颇为常见。比如作于年的《竹谷图》,同年所作的两幅《竹谷图》,构图极类似;蜜蜂画社编的中华书局版《当代名人画海》收录的年的《拟苦瓜和尚山水》,图式和题诗均同于年的《晴峦积翠图轴》。这中间隐含的作画动机是极为复杂的,相对较明确的一点是,很多山水的绘制并非源于西方意义上的写生观念。像《烟雨蛙声》二维画面所呈现的三维空间中,还用题诗呈现了第四维的声音;除此之外,图像母题的时间维度更不可忽视,画家们由此把自己纳入到了中国山水文化的意义统系,从而引发出我们后人的想像。青蛙入画,所见至迟在明代沈周的写生册中可以见到,明人郭诩也绘有《青蛙草蝶图》。潘天寿指墨画的精神导师清代铁岭高其佩亦多绘指墨蛙图。而正如“陈文”所述,现所见晚清任熊《灵龟双蛙图》上有胡公寿题了“两部鼓吹”一语。而蛙在齐白石的画笔下更是别生野趣,且多题“鼓吹”之语。其中一帧《蛙趣图》直接题有“孔德章尝答人问曰:我以此当两部鼓吹”;另有图题“蛙多在南方青草池塘,处处有声如鼓吹也”“两部蛙声当鼓吹”“蛙声如鼓吹”等。蛙在清末以来的国画家中,显然构建起了自足的价值机制,屡见于画家笔端;其更多意义上,恐怕都表达的是一种散淡的态度,更加不可能有所谓国共两军对垒的意思存焉。
潘天寿的蛙图数量也不少,且各有生意。此幅作品的意义,从艺术本体来说,就是从青蛙与竹石等的所谓“近景山水”的尝试中,去拓展传统中国画的生存空间。在二十世纪传统中国画面临合法性的危难情境中,各家各派拼命鼓吹,计有全盘西化、中西融合及传统国粹等诸条道路;潘天寿却素无门户之见,主张从传统内部寻求突破,但不排斥外来合理因素。这从其年5月为国立艺专《艺术界》创刊号所撰发刊词可窥一二:
……昔之申言艺术之重要者,或以政治之观点,或以社会之观点,或以一宗一派之观点,或以一乡一地之观点,观点所限,所论辄偏,故终不能于国内国外艺术发展有益无损之可厌也。……
那么,对于像潘天寿这样一位以捍卫国画艺术为己任的画家,这样一幅作品会不会是他仅仅从艺术的立场上面对纷乱的“两部鼓吹”而发的一声空谷的鸣叫呢?这或许也是一幅作品存在多种阐释可能的有趣之处。其实更应该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