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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光武帝刘秀。
去年读《宋史》时,见到北宋接连有三个人祖光武、曹操之故智,而都取得成效。这是读史的作用,可见历史的影响,是复杂且深远的。历史上所发生之事,被载于简册,简册被人阅读,因此就转而对后之时空中的史事,发生作用力,从而改变史之演变的方向。所以一国之史愈发达,其国之政治,也就必然地愈趋于纷繁复杂之途。而人所喜道的“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有时候,也就未必是好事。西汉成帝时,宣帝的第四子刘宇求诸子及《太史公书》,大将军王凤认为:“《太史公书》有战国纵横权谲之谋,汉兴之初谋臣奇策”,是不可与诸王的(见《汉书·宣元六王传》)。正是为此。这也是历史的吊诡处,不可不察。
《宋史》卷二百四十九《王溥传》:“时李守贞据河中,赵思绾反京兆,王景崇反凤翔,周祖将兵讨之,辟(王)溥为从事。河中平,得贼中文书,多朝贵及藩镇相交结语。周祖籍其名,将按之,溥谏曰:‘魑魅之形,伺夜而出,日月既昭,氛沴自消。愿一切焚之,以安反侧。’周祖从之。”(第二十五册,-页;据中华书局本,后引正史并同,不另注)周祖为郭威。王溥是并州祁人,为当时的名臣,也是博学的学者,其《唐会要》《五代会要》,是后人熟知的书。这是乾祐二年()的事,其时尚在五代。
卷二百七十四《翟守素传》:“是秋,梅山洞蛮恃险叛命,诏遣守素率诸州屯兵往击之。……贼遂败。乘胜逐北,尽平其巢穴。先是,数郡大吏、富人多与贼帅包汉阳交通,既而得其书讯数百封,守素并焚之,反侧以定。”(第二十七册,-页)此为太平兴国三年()事。翟守素是济州任城人,与王溥年岁相若,就声望而言,自不可同日语,但其所行的此事,与王是无二致的。
卷三百五十一《林摅传》:“张怀素妖事觉,(林)摅与御史中丞余深及内侍杂治,得民士交关书疏数百,摅请悉焚荡,以安反侧,众称为长者,而(蔡)京与怀素游最密,摅实为京地也。京深德之,用鞫狱明允,加秩二等。”(第三十二册,页)此事在大观元年(),为徽宗时代了。林摅是福州人,为蔡京的死党。其人殊不学,以在朝不识“甄盎”字,被人传为笑柄,性复倨傲,又为御史所劾。其“请悉焚荡,以安反侧”,则是假借宽大,而行其私心的。
以上三事,不论其动机为何,所用的办法,是都本之光武帝和曹操的。按,《后汉书·光武帝纪》:“五月甲辰,拔其城,诛王郎。收文书,得吏人与(王)郎交关谤毁者数千章。光武不省,会诸将军烧之,曰:‘令反侧子自安。’”(第一册,14-15页)更始元年(23),景帝的七代孙赵缪王子刘林诈以卜者王郎为成帝子刘子舆,建都于邯郸,势颇盛大。次年的五月,为光武所破,焚交通文书之事,即在其时。光武在古时的帝王中,是有相当度量的,即便是他,也要骂那些人是“反侧子”。这就可见人性中的“反侧”,确是使人讨厌的。不过,就事情的局势而言,追究此种反侧之事,而必施之以怒惩,却又是得不偿失,也无必要的了。
曹操在官渡之战之际,也遭逢过此事。《三国志·魏书·武帝纪》:“(袁)绍众大溃,绍及谭弃军走,渡河。追之不及,尽收其辎重图书珍宝,虏其众。公收绍书中,得许下及军中人书,皆焚之。”裴松之注引《魏氏春秋》:“公云:‘当绍之彊,孤犹不能自保,而况众人乎。’”(第一册,21、23页)官渡之战的时间,是建安五年()。曹操的态度,较之光武帝,又更为宽大,连骂语也没有,而出之以一种同情之理解,但其实也还是策略。以曹操的智计,他是必不至于追究此事的,追究无益之事,在高明的政治家,是决不肯为的。必须一提,曹操是读不到《后汉书》的,著《后汉书》的范晔,晚生于他二百四十三年,不过,“春夏读书,秋冬射猎”的曹操,仍能读得到这件事,因为在官修的《东观汉记》中,也同样有其记载(见中华书局本《东观汉记校注》,上册6页)。《东观汉记》一书,是修于安帝永宁年间(-),又重订于熹平间(-)的。就算曹操没读过,以他的“机神明鉴”(梅陶语),“闭门造车,出门合辙”,而暗合于光武,也不是一件难事。
曹操
后来南北朝时代,正史中所记载,仿曹操、光武之所为的,据我瞥记所及,大概有四个人,其中的三人为帝与王。
《宋书·刘道规传》:“初,(桓)谦至枝江,江陵士庶皆与谦书,言城内虚实,咸欲谋为内应。至是参军曹仲宗检得之,道规悉焚不视,众于是大安。”(第五册,页)道规是刘裕之弟,卒于中年,追封为临川王;撰《世说新语》的刘义庆,便是其次兄长沙王道怜之子,过继给他为嗣的。桓谦是桓玄的从兄,为道规所破。
《南齐书·高帝纪》:“休范既死,典签许公与诈称休范在新亭,士庶惶惑,诣垒投名者千数,太祖随得辄烧之,乃列兵登城北,谓曰:‘刘休范父子先昨皆已即戮,尸在南岗下,身是萧平南,诸君善见观!君等名皆已焚除,勿有惧也。’”(第一册,9页)此事在刘宋元徽二年()。休范,是宋文帝刘义隆的第十八子,才智低下,是不能成气候的人(《宋书》卷七十九:“休范素凡讷,少知解,不为诸兄所齿遇。太宗常指左右人谓王景文曰:‘休范人才不及此,以我弟故,生便富贵。释氏愿生王家,良有以也。’”可见其为人)。“太祖”指萧道成,为齐的开国主,时为宋的平南将军,故称“萧平南”。
《南齐书·萧宝玄传》:“(崔)慧景败,收得朝野投宝玄及慧景军名,帝令烧之,曰:‘江夏尚尔,岂复可罪馀人。’”(第三册,页)慧景叛乱被杀,在永元二年()。宝玄是性狠如枭獍的明帝萧鸾的第三子,东昏侯萧宝卷之弟,时年十六七。因开城门纳慧景,事败也被杀。“帝令烧之”的帝,就是萧宝卷。宝卷之为东昏侯,是因为做皇帝被人杀了,其平日行事,又荒唐至极,所谓“东昏慢道,匹癸方辛”,故当时依汉海昏侯的故事,追贬之如是。但据此令以观,并不像那么清狂无智的。吕思勉《两晋南北朝史》说:“南北朝时,史所言无道之主甚多,其胪举罪状,连篇累牍,尤未有若东昏之甚者,然其见诬亦恐最甚也。”是有道理的。“江夏尚尔”的“江夏”,就是宝玄,宝玄封江夏王,故云。
《梁书·刘坦传》:“前湘州镇军锺玄绍潜谋应僧粲,要结士庶数百人,皆连名定计,刻日反州城。坦闻其谋,伪为不知,因理讼至夜,而城门遂不闭,以疑之。玄绍未及发,明旦诣坦问其故。坦久留与语,密遣亲兵收其家书,玄绍在坐未起,而收兵已报具得其文书本末,玄绍即首伏,于坐斩之。焚其文书,其馀党悉无所问,众愧且服。”(第二册,页)此事发生于前一事的次年,即中兴元年(),中兴二年三月,萧衍即登帝位,取代南齐。刘坦本是南齐的老臣,生于年,萧衍起事之时,他是助萧衍的,自告奋勇,为行湘州事,故传在《梁书》。
而在《宋史》之外,为五代、两宋之际事的,有钱镠之孙及赵构。《十国春秋》卷八十三《吴越》七:“仁俊警敏,有智略。文穆王(按名元瓘,钱镠第七子)继立,诸将多恃强,诣府请诛刘仁杞等,王命仁俊宣教,音词宏亮,意旨晓畅,诸将皆慴服去。王以为仁俊能,大奇之。及元、元珦获罪于王,王欲按将吏与交通者,株连未已,仁俊谏曰:‘昔光武克王郎,曹公破袁绍,皆焚其书疏,以安反侧。今宜效之。’由是中外得以帖然。”(中华书局本,第三册页)仁俊即钱武肃之孙,元、元珦,并为武肃之子。其时为天福二年(),距宋之混一四海,还有二十三年。仁俊之谏文穆,正如王溥之谏郭威,虽未及焚书疏事,其效法光武、曹操,却是明白道出了。
《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四“建炎元年()”:“签书枢密院事曹辅遣太学录杨愿上书帅府,太学生汪若海、陈等继至,权领门下省吕好问、监察御史张所亦遣人以蜡书来上。书中有言士大夫趋向者,王悉焚之,以安反侧。”小注:“耿延禧《中兴记》云:‘吕好问为邦昌权门下侍郎,先遣弹蜡,言围城中及朝廷短长,监察御史张所尤甚。上命取蜡炬并举人所上书中害士大夫者并焚之。’按好问等所上书,谓之言城中事可也,谓之害士大夫则非也。今略删润其语,庶不失实。”(中华书局本,第一册97-98页)此为其年四月事。赵构之即帝位,是在五月庚寅朔,所以焚书之时,便只称“王”。这是李心传的书法。赵构是能读书、“日诵千余言”的人,于光武、曹操之事,自然烂熟于心,其能有意效法而施为之,自不足怪。
在明人,则有李东阳及王守仁,但其事不载《明史》,而见于他书。《弇山堂别集》卷三十《史乘考误》:“分宜作《张恒山子麟志铭》。……按公归省后,言官劾其党胡世宁下狱时,尝密启报逆濠,署名‘刑部尚书臣张子麟启’。公上疏力辩,谓:‘世宁之狱在都察院,于臣何与?’诏下丁忧新建伯王守仁、都御史伍文定、御史谢源、伍希儒覈报。源、希(原作仁字,误,据《四库全书》本改)儒谓:‘宸濠纳贿大臣,籍有子麟姓名,而不见密启。’守仁谓:‘启诚见之,当是时欲安反侧,一概焚毁。且奸伪之徒伪为此事以徼濠赏赐者众,恐不足信。’”(中华书局本,第二册页)这是王守仁处理的,也是仿光武、曹操之事。“逆濠”指朱宸濠,其叛乱即守仁所平。
《明史纪事本末》卷四十三《刘瑾用事》:“诏焚诸与刘瑾往返书札。时籍瑾书,得秦府永寿王为瑾庆寿诗序,过于卑谄。上怒甚,欲降旨切责。李东阳上疏曰:‘自古治乱贼者,正名定罪,诛止其身。昔光武平王郎,得吏民交通文书数千章,皆烧之,曰:“令反侧子自安。”当刘瑾专权乱政之时,假托朝廷威福,以劫天下,生杀予夺,惟其所欲,中外臣工,谁不屈意待之!况王府懿亲,自非同恶助叛,法不可赦。其细故小过,亦须曲赐包容。若降旨切责,则凡有书信餽送者,传闻惊骇,各不自安。臣愿圣明广大涵容,将一应文书涉叛逆事情者,悉焚之以灭其迹。’上从之。”(中华书局本,第二册页)李东阳的疏中,也是引光武事为说的,其所分析发挥,则要言不烦,尤为平情通达之论。这也可见得,光武、曹操之术的精神,后来的人,大抵已经吃透了。
我还见到,早于我国东汉光武近一百年的古罗马的恺撒,也用过这个办法。塞涅卡(SenecatheYounger)在《说怒篇》(OnAnger)中述其事云:“恺撒之事亦是也,彼内战既获胜,而仁以处之。彼尝收得交通庞培之书札甚夥,投书者或径与为敌,或中持瞻顾,彼皆拉杂而摧烧之。”(ThegreatGaiusCaesaralsoshowedthis,hewho,victoriousincivilwar,usedhisvictorymostmercifully;havingapprehendedsomepacketsofletterswrittentoGnaeusPompeiusbythosewhowerebelievedtobelongeithertotheopposingsideortotheneutralparty,heburnedthem.据娄布丛书本MoralEssays,I,p..此事亦见老普林尼《通书》,Ⅶ94.)塞涅卡也许是对的,胜利者是可以做到大度的,不过,就算其所用的是术,那也是值得称扬的。
上海大学中文系教授王培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