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宋词各大家中,辛弃疾是别具一格的存在。他的豪迈壮阔,可与苏轼比肩,他对典故的运用,炉火纯青。在豪迈婉约之风并立,顶级文人辈出的两宋词坛,他悲歌击柱、指点江山,借古人的酒杯,浇自己的块垒,成为一道独特的风景,也让后世读者,感受到仿佛重读《大风歌》一般的风雨扑面。
辛弃疾通过他的壮举和词章,留给后人果敢杀伐、喑呜叱咤的形象,以及沉郁顿挫、整日无言的错觉,实际辛弃疾交游广阔,当时的大儒朱熹、大词人陈亮都是他的好友,在其存词中,有相当一部分与友人唱和的作品,其中故有黍离之辈、但也有田园之乐,非唯整日愁眉不展。比如下面这首词。
满庭芳和洪丞相景伯韵
倾国无媒,入宫见妒,古来颦损蛾眉。看公如月,光彩众星稀。袖手高山流水,听群蛙、鼓吹荒池。文章手,直须补衮,藻火粲宗彝。
痴儿。公事了,吴蚕缠绕,自吐馀丝。幸一枝粗稳,三径新治。且约湖边风月,功名事、欲使谁知。都休问,英雄千古,荒草没残碑。
从题目中可知,这是一首唱和词,唱和的对象是洪景伯丞相,洪景伯名适,是《容斋随笔》的作者洪迈的哥哥,曾居相位,此时罢职在家。辛弃疾和他的词作,其中充满了朋友间的安慰、关怀,当然还有调侃。
开篇首句“倾国无媒,入宫见妒,古来颦损蛾眉”,把洪适比作倾国美女,但是与君王之间缺少媒介中人,入宫以后,被众女所妒,常遭迫害。这里把朋友比喻成公众美女,是屈原的启发,中国文人喜欢在失意时,从底层妇女(包括歌舞伎、妓女)身上寻找自己的影子,如白居易的《琵琶行》等。辛弃疾使用这个常见的类比方式,轻车熟路,开篇即点明了朋友的遭遇,直接切题。
接下来,则是两组比喻和对比的使用,“看公如月,光彩众星稀。袖手高山流水,听群蛙、鼓吹荒池”。你好像明月,光华明澈,掩盖了群星;你如同高山流水的雅乐,如今退职闲居,朝堂之中,群小丑态,如同群蛙鼓噪。此二句承前句,笔法上灵动巧妙,以星月对比、雅乐与蛙鸣的对比,让情绪更进一步。辛弃疾毕竟是有现世抱负的人,他的不得志,和由此产生的对朝政的差评,与对群小的厌恶,不在洪适之下,此时天涯沦落、心有戚戚,既是对朋友的惋惜,又何尝不是自况?
“文章手,直须补衮,藻火粲宗彝”的意思是洪适是文章高手,其才能足以规谏君王的过失,裨补阙漏,有所广益,如同在衮袍(龙袍)上纹绣水藻、火焰、宗彝,使之更加华美。又是比喻手法的运用,至此上片终了,全取比喻象征,读来既感同身受,又让人捉摸不定,正是“但得醉中趣,莫为醒者传”。
上片词表达了对洪适才华的赞扬与遭遇的慨叹,以经天纬地之才,竟为群小所妒,是在是国家的损失。由于辛弃疾自沦陷区归宋,特殊的身份让他如坐鼎镬,战战兢兢,动辄得咎,故此,每到论及政务军务,典故出现的频率便相当之高,此举非为炫耀,实属无奈,从中也可窥见他尴尬复杂的处境,而如此人才,竟至一生郁郁,实堪浩叹。
下片起句,即以“痴儿”称呼朋友:“痴儿。公事了,吴蚕缠绕,自吐馀丝。”意思是,傻孩子,你已摆脱政事,怎么还像蚕一样,余丝(思)未了,关心朝廷大事?此处既采比喻,又用双关,委婉而幽默地指出了对朋友不在其位而谋其政的纠结举动,为后文的规劝张目。
“幸一枝粗稳,三径新治。且约湖边风月,功名事、欲使谁知。”本句的意思是,幸好你的新居基本落成。我们可以相约到湖边吟风赏月。至于功名事业,还是忘了吧。此处的“一枝”、“三径”都是居所的意思,“治”此处应读作“持”。在通篇词作中,这是唯一的亮色,但明亮的由来,竟是晦暗逼勒之下的无可奈何,英雄无用武之地的遗憾,其实正如“吴蚕缠绕”,紧紧地束缚着二人的心灵。
“都休问,英雄千古,荒草没残碑”,果然,到押尾之句,诗人的情绪登转低沉:什么都不要问,千古英雄,哪个不是埋没荒草,颓圮残碑?
尾句写就,让全词的情感归于统一,上一句流连风月的强作豁达,终究抵不住奔涌而来的愁浪,谁不愿风虎云龙,建功立业?但“荃不查余之衷情”,将有用之身,行无用之事,或许,自己的身后,也是“荒草没残碑”。
全篇读来,既沉郁顿挫,又欲语还休,当年少的壮志,换来一生的蹉跎,凌云的理想,却只能淹蹇蹭蹬地归老林泉,除了“且约湖边风月”,将何以自遣?除了“荒草没残碑”,将何以自慰?那强颜欢笑之下的叹息,仿佛穿透文字,直指人心。
余绪:
辛词用典的频度之密集,可称古今第一,本词短短95字,竟使用了8个典故,为避免影响解读,统一罗列如下,须知,这个密度,尚不是辛词第一:
入宫见妒。典出《史记·外戚世家》。看公如月,光彩众星稀。典出《淮南子·说林》。高山流水。典出《吕氏春秋·本味》。听群蛙、鼓吹荒池。典出《南齐书·孔稚珪传》。直须补衮。典出《诗经·大雅·氓》。痴儿。公事了。典出《晋书·傅咸传》。一枝。典出《庄子·逍遥游》。三径。典出《归去来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