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富当先去五贼

八十四

岳珂《桯史》,十七年前舊經眼者也。文詞茂鍊,蓋矯然自異於尋常筆記。數稱王義豐詩,則不可解耳。

《桯史》

容安館札記

卷一:“唐李淳風作《推背圖》。五季之亂,王侯崛起,人有倅心,故其學益熾。閉口張弓之讖,吳越至以遍名其子,而不知兆昭武基命之烈也。藝祖即位,始詔禁讖書,然圖傳已數百年,民間多有藏本,不復可收拾,有司患之。上曰:‘正當混之耳。’乃命取舊本,自已驗之外,皆紊其次第而雜書之,凡為百本,使與存者並行。於是傳者懵其先後,莫知其孰譌”云云。按《推背圖》至解放前尚盛行,蓋民情厭兵革,欲預卜不可知者,以自壯也。《太平廣記》卷一六三《天后》條引《談賓錄》謂:“唐太宗代有秘記云:‘唐三代後,女主代有天下。’太宗密召李淳風詢其事,云:‘其人已生宮內,更四十年,當衰老,老則仁慈。若求而殺之,即當復生,更四十年,亦堪御天下。少壯嚴毒,陛下子孫無遺類矣。’”坊本《推背圖》後,附刊李淳風《藏頭詩》,第一段對答語,即本此也。《三岡識略》卷一劉誠意授圖事,可參觀(見第四十五則)。

《推背圖》

卷二:“陳同父常言:‘一士貧而屢空,羨其鄰之富。旦曰,衣冠謁而請焉。富翁曰:‘致富當先去五賊:仁、義、禮、智、信是也。’按余嘗謂:“酒、色、財、氣,四事並稱,而實相倍。貪財者不當及酒、色、氣三字。”可相發明。

卷二:“李龍眠《賢已圖》,博者六七人,方據一局,投進盆中,五皆玈,而一猶旋轉不已,一人俯盆疾呼,旁觀皆變色起立。東坡曰:‘今盆中皆六,一猶未定,法當呼六,而疾呼者乃張口,何也?’”云云。按《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第四十五回《歲朝圖》事本此。

李公麟

卷三:“辛稼軒自歌其《賀新郎》詞警句有云:‘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又云:‘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又《永遇樂》云云。問客使摘其疵,客措一二詞,不契其意,又弗答,揮羽四視不止。余時年少,勇於言,率然對曰:‘前篇豪視一世,獨首尾二腔,警語差相似;新作微覺用事多耳。’辛大喜”云云。按用事多乃稼軒病痛所在,每有“點鬼簿”之恨。“古人不見”云云,世所傳誦,實本之《南齊書?卷四十一?張融傳》:“融歎曰:‘不恨我不見古人,恨古人不見我。’又曰:‘非恨臣無二王法,亦恨二王無臣法。’又《門律自序》曰:‘夫文豈有常體,但以有體爲常,政當使常有其體。’”蓋其句樣如是。《洛陽伽藍記》:“元琛謂王融曰:‘不恨我不見石崇,恨石崇不見我。’”亦此類也。

《洛陽伽藍記》

卷六論劉叔儗七律云:“新警峭拔,傷露筋骨,與改之為一流人物”云云。按叔儗有《招山小集》,余於曹庭棟《宋百家詩存》卷十二見之,粗淺如倦翁所評,惟《登快目樓》絕句“眼前不著淮山礙,望到中原天際頭”為叫囂而差中聽者。《題歸去來圖》一七律,則與《中州集》卷三劉迎《題歸去來圖》詩全同,僅異二字,而□無知之。詳見余讀《宋百家詩存》札記。

卷七:“王仲荀以滑稽遊公卿間。一日謔曰:‘昔有一朝士,出謁未歸。有客投刺,閽者告之以某官不在。客勃然曰:“凡人死,乃稱不在。獨無諱忌乎?我必竢某官來,面白以治汝罪。”閽拱謝曰:“小人不解事,願官人寬之。但今朝士留謁者,例告以如此,若以為不可,當復作何語以謝客?”客曰:“汝官既出謁未回,第云‘某官出去’可也。”閽愀然蹙額曰:“我官人寧死,却是諱‘出去’二字。”滿坐大笑’”云云。按調侃不少。《牧齋初學集》卷六《十一月初六日奉嚴旨革職待罪感恩述事》第十八首有云:“薄俗休官如物故,畏途削迹當遷除。”是註腳也。

《中州集》

卷十一:“番禺有海獠雜居,其最豪者蒲姓,號白番人,本占城之貴人也。既浮海而遇風濤,憚於復反,乃請於其主,願留中國,以通往來之貨。主許焉。紹熙壬子,先君帥廣,余年甫十歲,嘗游焉。獠性尚鬼而好潔,平居終日,相與膜拜祈福。有堂焉,以祀名,如中國之佛,而實無像設,稱謂聱牙,亦莫能曉,竟不知何神也。堂中有碑,高袤數丈,上皆刻異書如篆籀,是為像主,拜者皆嚮之。旦輒會食,不置匕箸,用金銀為巨槽,合鮭炙、粱米為一,灑以薔露,散以冰腦。坐者皆寘右手于褥下不用,曰此為觸手,惟以溷而已。群以左手攫取,飽而滌之,復入於堂以謝。居無溲匽,有樓高百餘尺,下瞰通流,謁者登之,以中金為版,施機蔽其下,奏廁鏗然有聲。(中略)後有窣堵波,高入雲表,環以甓,為大址,絫而增之,外圜而加灰飾,望之如銀筆。下有一門,拾級以上,由其中而圜轉焉如旋螺,外不復見其梯磴。每數十級啟一竇。歲四五月,舶將來,群獠入於塔,出於竇,啁唽號呼,以祈南風,亦輒有驗。絕頂有金鷄甚鉅,以代相輪,今亡其一足。(下略)”按方信孺《南海百詠?番塔》一首亦言此,以前則歐公《集古錄跋尾》卷十《跋福州永泰縣無名篆》云:“黃孝立言:‘嘗至廣州,見南蕃人以夷法事天,日夕焚香,拜金書字,號為天篆者,正類此。’”云云。記歐洲人事能詳確者,莫早於是。《唐子西集》卷三《送客至五羊》詩:“圓折明珠浦,旁行異域書”;郭功父《青山集》卷八《廣州越王台呈蔣帥待制》詩:“鬼奴金盤獻羊?,薔薇缾水傾諸懷”;非觀倦翁此則,不知所指也。蘇子由《龍川略志》卷五亦記:“蕃商辛押陁羅,居廣州數十年,家貲數百萬緡,養本童奴為子。”《閱微草堂筆記》嘗引一節,參觀第二十一則。

《龍川略志》

卷十二:“金國熙宗亶,皇統十年夏,龍見御寨宮中,雷雨大至,破柱而去。亶大懼,以為不祥,欲厭禳之。左右或以為當肆赦,遂召當制學士張鈞視草。其中有‘顧茲寡昧’及‘眇予小子’之言,譯者不曉其退託謙冲之義,乃曰:‘漢兒彊知識,託文字以詈我主上耳!’亶驚問故,譯釋其義曰:‘寡者,孤獨無親;昧者,不曉人事;眇為瞎眼;小子為小孩兒。’亶大怒,亟召鈞至,詰其說,未及對,以手劍剺其口,棘而醢之。竟不知譯之為愚為奸也”云云。又誥命用“昆命元龜”,譯云“明明說向大烏龜”(《癸巳存稿》卷十二《詩文用字》條引)。按此魯迅直譯之祖也。余讀《說文》至“囗”部第二十六字“囮:譯也”,嘗歎洨長真聖人,預知Tradutore,traditore!王元之《小畜集》卷十四《譯對》云:“譯,易也,大能易心,小則易其語而已”云云。解放以後,譯書之風益盛,不知妄作,活剝生吞,不特面目全非,抑且心肝盡換,洵元之所謂“大譯”者也。辜湯生《張文襄幕府紀聞》卷下云:“陳蘭彬使美,隨員徐某,不諳西文,一日忽持西報,似讀之津津有味者,同僚怪而問之,徐曰:‘讀西報不解,讀諸君繙譯亦不解。等不解也,不若逕讀西報之為愈矣’”云云,此與張鈞事,皆可作今譯才座右銘也。

《小畜集》

锺书掠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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