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史书上所说的晋安帝元兴三年(年),其实还有一种代称:桓楚永始二年。
这一年,彭城内史刘裕被反对楚帝桓玄的各路人马推举为盟主,并且一举铲除了桓玄,让晋安帝复位。
刘裕手下有两员得力干将,也是亲哥俩:二十二岁的沈田子和十八岁的沈林子。但是,他们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节庆就要到了,他们的族人沈预正在吴兴老家大宴亲族,他们不想错过,自从遭到家变,他们已经五年没有回老家了。
在沈预的宴会上,沈氏兄弟玩得很开心,他们的热情让沈预全族都招架不住;最后,他们还把主人沈预的头颅带到了祖父墓前。
好一出家族内讧。
当然,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无心仕途?
桓玄的父亲就是大名鼎鼎的桓温。桓温权倾朝野,有不臣之心,甚至废立皇帝;因弟弟桓冲渊博有军事才能,很是器重,扬州刺史由桓冲继任,死后其部众也由桓冲接手。
虽然桓冲没有不臣之心,但北方前秦虎视眈眈,名臣谢安深知朝廷和桓氏和平共处一致对外才是最好的,为此煞费苦心。
为了下好这盘棋,谢安需要帮手。在北方人唱主角的时候,南方豪族也许可以为自己所用。
“江东之豪,莫强周、沈”,谢安相中的辅佐人选,正是吴兴土豪、郡主簿。沈警的父亲沈贺做过桓冲的南中郎参军,家族时代经商,很有钱。沈警为人淳厚笃实有操行,还精通《左传》。
于是谢安用沈警为参军。可沈警觉得自己家大业大很自在,仿佛不想当官,称病告辞了。之战什么的,就让谢安自己操心吧,我沈警只想好好经商致富。
仿佛树欲静而风不止。太元十五年(年),沈警的老朋友国舅王恭出镇京口,亲自写信召沈警为参军,沈警实在抹不过面子,带着四岁的孙子沈林子去赴任,没多久又辞职了。
这都第二次辞职了,王恭也觉得这人勉强不来,就退而求其次,任命沈警的儿子沈穆夫为前军主簿,还写信给沈警:您坚持不愿出来做官,我也只能尊重你了,我委屈您的儿子和我共事,不是故意要用官位束缚他。
隆安二年(年),王恭以清君侧为由起兵讨伐朝廷,五斗米道教主孙泰见状以为东晋要完蛋了,也图谋起兵。同年,王恭因部将刘牢之背叛而败亡,孙泰也被告发处决,但孙泰的侄子孙恩继承了孙泰的部众,于次年作乱,一举攻占三吴地区的会稽郡、吴郡、吴兴郡、义兴郡、临海郡、永嘉郡、东阳郡、新安郡共八郡,聚众达数十万人,自号征东将军。要不是代替王恭出镇京口的刘牢之及时布防,孙恩甚至想直取东晋都城建康。
亡命复仇亡命复仇
如果单从王恭的下场来看,沈警及时与其脱离臣属关系算是有先见之明,早先不愿为谢安效力也可以理解为不想卷入政治斗争,但当孙恩得势的时候,沈警、沈穆夫父子却不再像之前表现得那样只求安分了,因为他们家族对五斗米道的敬奉可以追溯到孙泰的师父杜炅。沈穆夫被孙恩任命为前部参军、振武将军、余姚令,成为了叛军的一份子。
好景不长,还没过年,孙恩就被刘牢之打败,沈穆夫被刘牢之的儿女亲家辅国将军高素之俘虏处决,首级送到了京口。
作为沈穆夫的家属,沈警害怕祸及自身,带着四个儿子五个孙子到处躲藏,本来眼看就要混过去了,却还是没能躲过官兵的追捕,和四个儿子沈仲夫、沈任夫、沈预夫、沈佩夫一并遇害,五个孙子逃到山里才活了下来。
这五个孙子都是沈穆夫的儿子,沈田子和沈林子哥俩就是沈穆夫的第三子和第四子。沈林子卖了自己的住宅,给祖父、父亲和叔父们修建了坟墓。
不久,孙恩卷土重来。对沈氏兄弟来说,父亲的上司应该是自己人吧,朝廷还在通缉他们,也只有孙恩能保护他们了吧,如果这时候还去主动寻找官军,那简直是寻死。
但他们却做出了不一样的选择,投靠了在讨伐孙恩的战斗中表现抢眼的参府军事刘裕。
他们既然敢投靠刘裕,就是认准了刘裕用得着他们,不会带他们去见官。刘裕出身寒门,正需要团结他们这样出身豪族的亡命徒。
果然,刘裕说:“你们是罪人遗孤,在家乡又有仇人,跟我回京口吧。”
所谓的家乡仇人,就是沈预。沈预因为缺乏德行,一向被沈警厌恶,沈警这次没能跑掉,就是沈预告发的。所以,虽然吴兴老家也有沈庆之这样志在效力朝廷抵御孙恩的同族同龄人在,但眼下已非沈氏兄弟的安身立命之所。
就是在京口,刘裕给罪人遗孤沈氏兄弟解决了安家问题。刘裕讨伐桓玄,沈氏兄弟都有参与。然后,就发生了本文开头的那一幕。
但是,王鸣盛《十七史商榷》卷63沈氏世济其恶指出,沈警、沈穆夫因参与作乱伏诛,是死于国法而非冤死。像沈预这样举报通缉犯的行为,在历朝历代都错不到哪里去。既然沈警父子罪有应得,那么沈氏兄弟将沈预的宗族无论男女老幼一并屠杀的行为也就仅限于血亲复仇而无关大义了。
家门重光
当然沈氏兄弟不觉得自己有错,重振家门才是最要紧的。这在沈家也是有先例的,东晋初年沈充因追随叛将王敦而被属下吴儒所杀,其子沈劲就为父报仇杀死吴儒一家,后来投军报国,死守洛阳抵抗前燕,虽然最终城破殉国,却也得到了前燕名将慕容恪“有愧于四海”的叹惜,更被北宋史家司马光赞为“变凶逆之族为忠义之门”。
后来沈氏兄弟又追随刘裕南征北战,使得刘裕最终得以代晋称帝,他们也因而洗雪了罪人之后的恶名,成为了军方大佬,朝廷大员,用事实证明了自己投靠刘裕的眼光之正确。
沈氏兄弟以军功光大家门,到了孙子辈却又转了型。沈林子的孙子沈约又捡起了老祖宗读书的爱好,成为了著书立说的一代文豪,甚至仅用一年时间就完成了二十四史之一的《宋书》。
《宋书》没有沈田子、沈林子传,因为那是作者的伯祖父和亲祖父;记载他们家族事迹的那篇传记,叫《宋书·自序》。后来的《南史·沈约传》也大致照抄了这些内容,将沈氏兄弟作为传主沈约的先人介绍了一番。
掌握了修史的笔杆子,就掌握了对老沈家事的话语权。
然而,粉饰先人并不容易。沈约仅用一年时间完成《宋书》的编纂,其实是在何承天、山谦之、苏宝生、徐爰《宋书》的基础上增删、订补,主要归他创作的部分是志而非人物传记。如果他把高祖父沈警和曾祖父沈穆夫粉饰成烈士,沈氏兄弟就成了烈士遗孤,刘裕说他们是“国家罪人”带回京口安置也就说不通了;编故事一旦被其他史料戳穿了,他这个作者是要被戳脊梁骨的。
所以沈警和沈穆夫的死因只能如实记述,但什么地方有曲笔粉饰的空间,沈约还是很明白的。
于是,在他笔下,当初沈辞官成了无心仕途,与其是否看好谢安、王恭的政治嗅觉无关。至于为什么王恭败亡没牵扯到沈穆夫,为什么沈警对仕途如此无心还和五斗米道的叛军玩到一起去了,就别问了。而沈氏兄弟投靠刘裕的原因也成了刘牢之、高素之等人暴虐而刘裕军纪好爱护百姓,与刘裕本身就在招纳亡命徒无关。刘牢之、高素之本来就是杀害沈穆夫的仇人,为了突出祖宗的恩主刘裕而抹黑他们根本不需要心理负担。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县官不如现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