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缕曲
生怕芳樽满,到更深、迷离醉影,残灯相伴。依旧回廊新月在,不定竹声乱。问愁与春宵长短。人比疏花还寂寞,任红蕤、落尽应难管。向梦里,闻低唤。
此情拟倩东风浣。奈吹来、余香病酒,旋添一半。惜别江郎浑易瘦,更著轻寒轻暖。忆絮语、纵横茗椀。滴滴西窗红蜡泪,那时肠早为而今断。任枕角,孤馆。
[注释]
·“人比”二句:疏花,指稀疏的花枝。此二句谓红花落尽,花枝萧疏,这花仿佛是孤独寂寞,芳樽:精致的酒杯。
·“惜别”二句:江郎,古来有二指,一指南朝齐江。《南齐书·江传》:“时袁粲为尹,见但是此时的人又比这疏花还要寂寞。叹曰:风流不坠,政在江郎。与晏赏留连日夜。”又一指南朝梁代的江淹。此处则借指自己瘦若江郎。二句意谓自己本已为离别而瘦损,如今又偏逢这乍暖还寒的时节,于是就更令人生愁添恨了。贺语,连绵不断地低声说话。此句是说与友人一边品茶,一边低声说话,议论纵横。
·欹孤馆:寄寓在孤独寂寞的会馆中。
[赏析]
纳兰带了一些神秘色彩,他最触动人心的地方,就是言浅意晦。你以为自己读懂了他,可实际上,也许只是窥探到其中最浅的一层。他的心里有一片海,有些角落,是我们永远去不到的地方。这样说或许唐突,但每一个人,的确都是从自己的角度来释读着他。
喜爱他,并不仅因诗词,更因他凄美一生,洁白品行。细观历代诗丛词林,其实天才名流如过江之鲫,清丽脱俗的有,豪放不羁的也有,少美好的篇章如同穿林打叶之声,让我们的耳际眼前目不暇接。窗前月下,多少文人骚客欣赏过同一片淅沥雨,共享过同一片月光,为同样的残花落叶生出不同但殊途同归的心伤。
但独他,一生就好比一阕凄美的词,叫人不忍卒读,又情不自禁。
读纳兰的词,时而觉得亲近,仿佛他就在唾手可及的地方,时而又觉得疏远好似从来不曾参通过他。其实只要以诚相待,把心思静下来跟着他的笔墨走,他的心,就算走不进,也可以尽量走近。他是那般认真的人,花前月下,拈着格律写诗,掐着词谱填词,把自己不足为外人道来的话,都诉诸和寄魂于丹青笔尖,融融浸淫其间,气里都散着诗情画意,很容易把我们诱进那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你我非纳兰,却可以透过一本《饮水词》的书卷,努力地洞悉着他镌种气氛里,悠悠然不知归途。
刻在纸面里的纹路。尤其在潇潇夜雨的时候如窃贼一般把自己潜进去,仿佛到了三百多年前的那茜沙窗下,用最诚挚的耳朵和心灵,倾听“瘦尽灯花又一”的寂寞
《金缕曲》似思故人,又似怀伊人,其实不重要纳兰作词之时的场景情形,我们没有必要非要完完整整地还原,终归是思念,管他对象是谁,个中的情谊能懂即可。
这首词,据说作于孤馆。纳兰并不是怕寂寞的人可是,他却一直在孤单,一直一个人,走过繁华街道的时候他孤单,途经萧条驿站的时候他孤单,的生命里浸染了各种各样的孤单读这样的词,最好还是在深夜,天地清静的时候,人声渐渐绝了迹,唯独自然的动静开始悄然显露。泡一壶清茶,细细地品尝,让那种怀念的气息从舌尖开始弥漫。在紫砂杯暗红的汤色里,沧桑和渴望一起而来。他的词里含独有的陈年味道,只有懂得品味的灵魂,才能在静谧与哀婉中,读出那种挥之不去的殇。
“生怕芳樽满。到更深、迷离醉影,残灯相伴”,芳樽即是酒杯。我们的现实世界,已经太过直白,许多古时候美好动人的词汇,都已经不被人记得和知晓了。任思绪漫步在古典诗词里,就好比徐徐地打开了一卷丹青,那个叫纳兰容若的男子跃然在脑海里,他容颜不老但满面愁容,手里握着雕刻了精美纹路的酒樽,低头沉思。
寂寞空庭,春晚梨花,孤零的他,却伴着半明不灭的青灯一盏,嗟叹那些蹉跎成惘然的大好年华。
借酒消愁,反而起了副作用。诗仙李白一生贪杯,也权威式地声明“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微醺的时候,满地的光影摇动,记忆也变得斑驳阑珊,仿佛随时都会喷薄而出。记忆有一道锁不住拦不起的栅栏,一有风吹草动,会密密匝匝地侵袭过来,让他无所适从凉夜,九曲回廊蔓延到幽静的庭院深处,森森的竹林在晚来风中轻摇慢摆,发出窸窣的摩擦声,让宁静的夜里终于有了一点不平凡的响动,又搅乱他的那片心池,激起些许涟漪,再也无法平静。
那个夜深难寐的人,站在一袭月光里,低声泣诉着夭折的缘分,绵密成丝的情肠。“依旧回廊新月在,不定竹声缭乱”,月还是旧时月,竹每年都有衰老和新发,而人,好似是从前那个人,又好似不再是时光催老了人心,憔悴了旧颜,他在白驹过隙的夹缝里,渐渐地进行了人生最残酷的苍老。
“问愁与、春宵长短”,夜长,夜短,当愁绪袭来的时候,时间忽然变得难以琢磨了。他的夜,比一生都悠长;而他的一生,却感觉比一夜还短暂。还记得从前那些旧的时光片段,琐碎地拼不出最初的形状。那时他与哪位女子在花树之下眼波流转,无声胜有声;那时他与哪位男子对诗填词,有了惺惺相惜意?只是后来,佳人倾城难再得,良友策马下江南,留得他一人,拖着病躯独对料峭春寒,此情此景,怎一个凄凉了得?
春天里花团锦簇,人人都爱其繁盛之美,可几人了解,花开越盛,花败越重。满枝的翠绿绯红到了末,也不过凋零,剩空落落的枝叶和寂寞的秋冬。相对于塞外北国,纳兰更爱江南,不只是因为他的好友多来自那里,更因为北方的两季过于荒廖。一树树的残花落下,随着风缤纷成雨,树枝萧条,他站在花雨里衣袂飘飘,却是,“人比疏花还寂寞”。
“向梦里,闻低唤”,最寂寞莫过于他,置身锦绣里却显得形单影只,因为心事从来没有人能懂。他在梦里紧一声慢一声地唤,过去的人其实听不见。纳兰的许多哀调愁词,是唱给自己听,至于别人能不能懂,他是不会在意的。词人有且独有的这一份清高与自恋,叫人爱不释手。“此情拟倩东风浣。奈吹来、余香病酒,旋添一半。”东风,在诗词里多代指春天,李白在《春日独酌》里说:“东风扇淑气,水木荣春晖”,东风解冻的时候,春便来了。可它还有一意,说天长路远难以相见,生人做死别。《红楼梦》里有“千里东风一梦遥”,就是此意。纳兰的东风,几多凄几多忧,吹浓了残花香,加重了酒病愁。
本就是相思叫人瘦,又赶上乍暖还寒时候,身体的不适与心里的哀怨,层层叠叠地堆积起来,让这位多病多愁的公子平添悲哀。此情无计可消除,眉头、心头,都生出错乱的纹路,理不清纳兰总是把自己困在浓重的情绪里,在沉溺中寻找一种落寞的痛并快乐着。他或许是迷恋出途。
上了这种悲哀感觉,一面厌倦,一面深陷。忆絮语、纵横茗椀”,往昔,我们曾煮茶作乐,挥洒诗情,那样的场景一去不复返。渌水亭里,茶酒助狂性,多少谈笑风生,却转眼成空。
“滴滴西窗红蜡泪,那时肠、早为而今断”,西窗红烛,取自李商隐的“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夜雨寄北》)。最温情的时光,莫过于与亲友小坐,灯下相对,高谈阔论或者小有欷歔,都叫人欣慰。只是人在途中,一次小聚却总是迎接来下一次的离别,蜡炬成灰,当时的心肠,已经在路途上一点一点地遗失了。
追忆,追忆,你策马加鞭去回想,也追不回记忆,只会徒然地让伤更伤、痛更痛。但如果没有那时的欢喜可供追忆,又怎会晓得相逢相知一场,也是人生书卷中最值得吟诵的篇章。
“任枕角,欹孤馆”,萧条的会馆里,他依然孤枕难眠。同是客居孤馆,秦少游有一首《踏莎行》: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彬江信自绕彬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很久之前第一次读到这首词的时候,颇有惊艳的感觉,句句描写的是景色,但揭开文字的面纱,才知道字字说的是人生。迷失的惘然,相思的凄冷,都入木三分地流露出来,仿佛要把人也笼罩进词的迷宫,在那孤独的驿馆里,寂寞地砌成愁恨。
纳兰的种种词句,往往是伴着一片啼声的,是心泪在低泣。《饮水词》中,一阕阕的词,写尽一厢愁肠,却像是把自己的哀婉和执念,注入了读词人的心里;无数痴男怨女则仿佛发了癫,越是断肠越是痴狂,爱吟纳兰词。
他的一生,留下诗词,仿佛是来收天下有情人的眼泪。不是人间富贵花,他有雪花般的轻薄模样,遇风翩跹。雪花冷从根处生,一片洁白,怕是因落地之后沾染了人世的埃,才戚戚然地融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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