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元时期的“龟游莲叶”形象
中古工艺美术中的纹样与题材专栏
石超
石超，江苏泗阳人。浙江省博物馆副研究馆员，参加工作十七年来，主要从事中国古代工艺美术品的研究和展览工作。主编《错彩镂金一浙江出土金银器》，《霓裳银装一浙江畲族服饰》等书，发表《吴越国金银器初步研究》、《浙江出土金银器概述》、《浙江省博物馆藏雕漆器》、《中国古代的螺钿漆器》、《从琴学问答看杨宗稷的琴学思想》、《运用现代科技手段研究唐琴斫制工艺》、《彩凤鸣岐琴铭文解读》等金银器、漆器、古琴等研究论文十余篇。龟游莲叶，又称为龟伏荷叶、龟巢荷叶，是唐宋元时期工艺美术十分流行的题材之一。具体表现大多为小乌龟爬行于大荷叶之上，常用于唐代的铜镜、宋元瓷器、玉器与金银器的装饰纹样。由唐而至两宋、金、元、明，这一题材更为诗人吟咏不绝，并且常寓祝寿之意。历代的诗词中可以看出，他们都赋予灵龟养生及长寿的神话色彩，使它在祝寿风气逐渐兴盛的背景下成为最是常见的吉祥祝福。“龟游荷叶”这一意象最迟在汉代文献典籍中已出现，西汉司马迁《史记·龟策列传》：“龟千岁乃游莲叶之上，蓍百茎共一根，又其所生，兽无虎狼，草无毒螫，江傍家人常畜龟饮食之，以为能导引致气，有益于助衰养老。”南朝宋裴骃《史记集解》：“徐广曰：‘刘向云：龟千岁而灵。’”《万毕石朱方》：“有神龟在江南嘉林中。嘉林者，兽无虎狼，鸟无鸱枭，草无毒螫，野火不及，斧斤不至，是为嘉林。龟在其中，常巢于芳莲之上”。《玉策记》曰：“千岁之龟，五色具焉，其额上两骨起似角，解人之言，浮於莲叶之上，或在丛蓍之下，其上时有白云蟠蛇。千岁之鹤，随时而鸣，能登於木，其未千载者，终不集於树上也，色纯白而脑尽成丹。如此则见，便可知也。”可见龟作为长寿之象征由来已久。北齐赵儒宗在《咏龟》：“不能著下伏，强从莲上游”。应该是用孙柔之《瑞应图》的故事，说神龟三百岁游于蕖叶上，三千岁尚在蓍丛下。承上文的意思，嘲笑它不能隐伏到三千岁，强要出头，结果只活了三百岁，这典故也与寿命有关。唐代的诗词中有不少有关“龟巢莲叶”，举例如下：（1）温庭筠《和太常杜少卿东都修竹里有嘉莲》：“两处龟巢清露里，一时鱼跃翠茎东。”（2）李白《姑孰十咏》之《丹阳湖》：“龟游莲叶上，鸟宿芦花里。”（3）陈陶《和容南韦中丞题瑞亭白燕白鼠六眸龟嘉莲》：“燕鼠孕灵褒上德，龟莲增耀答无私。”（4）杨巨源《春日奉献圣寿无疆》：“莲叶看龟上，桐花识凤过。”（5）郑嵎《津阳门诗》：“竹花唯营栖梧凤，水藻周游巢叶龟。”（6）李群玉《龟》：“灵腹唯玄露，芳巢必翠蕖。”可见“龟巢莲叶”在唐代有着十分广泛的使用。唐代瑞应图，出自敦煌，中有卧于荷叶上的龟，便是瑞应之一的“灵龟”，龟口所衔即“百茎共一根”的蓍草。唐代绿釉龟巢莲叶吸杯，黑石号出水，新加坡国立亚洲艺术博物馆藏。
唐代鎏金银香炉，陕西扶风法门寺地宫出土。炉盖装饰一周龟卧莲花纹。唐代“龟巢莲叶”题材主要用在铜镜上，尤其是真子飞霜镜。此类镜子，一般镜背空间以场景呈现，下方饰有一泓清池，水波粼粼，波光潋滟，池中一株莲叶亭亭独立，莲茎刻画细致，莲叶脉理清晰，莲叶之上趴伏一只浮雕玄龟，龟甲清晰，特征明显，造型生动，形体饱满，腹部穿孔以为钮，极富巧思。镜钮左侧高士头戴高冠，身着宽袍，正襟端坐于锦席之上抚琴，神情淡泊，超然物外，仙风道骨，身后茂林修竹，身前案台之上置有书卷与古砚，俨然恬淡高雅的隐逸图景；镜钮右侧鸾凤单腿伫立于奇石之上，双翅舒展，尾羽高卷，气韵华贵，远处饰有两棵繁茂树木；镜钮上仙鹤环游，远处天际层云之间依稀可见仙山高耸。唐代真子飞霜镜，黑石号出水，新加坡国立亚洲艺术博物馆藏。龟游莲叶的纹样五代时又多见于瓷器，如陕西黄堡窑址出土的青瓷盏底残片，其内底心贴塑一龟，腹外刻莲瓣纹；又上林湖越窑址出土的一件青瓷盘残片，盘心划龟游莲叶纹，其时代为五代至宋初。完整的一例，是河北定县静志寺塔塔基发现的一件青瓷盏，为北宋太平兴国初年之物。陕西黄堡窑址出土的青瓷盏底残片
北宋太平兴国年间青瓷盏，河北定县静志寺塔塔基出土。定州博物馆藏。宋代人对龟仍十分崇拜，如南宋陆游晚年自号“龟堂”，用二寸高的龟壳做帽子装饰，十分自喜，同时写《龟堂晚兴》、《龟堂杂兴》诗，他诗中的龟字据俞正燮《癸巳存稿》的分析，有三个意思，《自述》诗的“拜赐龟章纡旧紫”，取龟贵同义的好兆头；《长饥》诗的“末路幸似泥中龟”，取晚年悠闲义；《龟堂杂兴》中的“鼻观舌根俱得道，悠悠谁识老龟堂”，便是取龟长寿的意思了。宋代诗词中，有关龟巢莲叶的有很多，举例如下：（1）王炎《和何元清韵九绝》：“老来视听稍精明，休问如何太瘦生。还信闲中安乐否，龟巢莲叶喜身轻。”（2）司马光《景福东厢诗·未开木芙蓉》：“岂若龟巢类，飘零老五湖。”（3）徐照《陈待制五月十四日生朝》：“龟巢莲叶上，公见却千龄。”（4）张耒《暇日六咏》其五《龟》：“爱尔千岁姿，藏身一莲叶。”（5）洪适《生查子》，题曰“姚母寿席，以龟游莲叶杯酌酒”，句云“碧涧有神龟，千岁游莲叶。七十古来稀，寿母杯频接。”（6）洪适《临江仙寿周材》：“巢莲龟问岁，介寿酒融春。”（7）刘过《上益公十绝为寿宝龟》：“巢成荷上窥仙景”。（8）楼钥《林和叔侍郎龟潭庄》：“千岁灵龟巢莲叶，祝公耆寿登庞眉。”与南宋并立的金代亦有类似题材的诗词，并延续到元明。金代王喆《苏幕遮滕奇放龟》“戏金莲，通揖让，千载遐龄，就寿增嘉况。”明邵璨《香囊记·庆寿》：“童颜自若，春色故徧萱草；兰茞生馨，青莲已见龟巢。”扬之水在《宋元金银酒器之四——散盏》一文中说：“至于南宋，龟游莲叶纹已成瓷制酒器中的流行题材，不仅供应国内市场，而且远销海外。南海海域发现的南海Ⅰ号沉船和华光礁Ⅰ号沉船中都有景德镇青白釉龟游莲叶纹盘盏成副，后者，盘与盏的莲叶周围均装饰龟、鹤、祥云与仙人，祝寿之意便更见得鲜明”。
湖南省常德市临澧县新合元代金银器窖藏，银盏高6厘米，口径8.5厘米，系内外双层结构。外层腹部錾刻流云地子，流云上打作有浮雕效果的灵芝与展翅的仙鹤。盏心錾刻叶脉纤细的荷叶，叶心垫起一枚小小的银圆片，圆片上面浮搁一个只有龟的头尾和四肢的架子，圆片两侧复焊接起用两个支架高高撑起的龟背，最后再套上一个直径比圆垫片略大一点的小银圈，龟的头尾和四肢因此可以自由摇摆，一旦盏中酒满，便恍若莲叶被风，龟遂可动可摇。四川彭州宋代金银器窖藏出土了10件龟巢莲叶纹银杯，器物纹饰为同一模具制成，其大小形制相同。荷叶纹饰似有模具，其外形为套于模具上打制成形，其边缘外凸，中心乌龟纹也是用此种方法，荷叶的叶脉及龟背上的纹样则采用錾刻技法。叶脉为双线，錾痕清楚。足外壁錾刻铭文“张家十分”。
南宋龟游莲叶纹银盏，临安高虹镇出土，杭州市临安区博物馆藏。
南宋银莲花盘，江苏溧阳平桥南宋金银器窖藏出土。浅盘壁打作莲花瓣，中间打制出莲塘小景，四条游鱼环绕莲叶。盘心装饰一枚莲叶，上卧一龟。
宋代龟巢莲叶白玉杯，台北故宫博物院藏。金代青玉龟巢莲叶纹玉饰件，北京丰台乌古论窝论墓出土，玉饰为一块玉料对剖制成，荷叶中心各凸琢一只伸头相向爬行小龟，可考墓葬文物金大定二十四年（），这是北京地区首次发掘的有明确纪年的女真贵族墓葬。首都博物馆藏。
宋代白玉龟游莲叶饰件，高3.1厘米，宽5.5厘米，四川省广汉市和兴乡联合村出土，广汉市文物管理所藏。器近椭圆形，正面内凹，背面平直，整器雕成一片舒展的荷叶，叶上浮雕一龟，昂首摆尾，蹬足作爬行状，四周刻荷茎及叶脉，器的背面四角及器上部两侧有相连通的小穿孔，应为服饰之带饰。杭州西湖中的“龟巢莲叶”宋代透雕龟巢莲叶仙鹤纹玉饰件，上海博物馆藏。宋代白玉龟巢莲叶绦环，故宫博物院藏。宋-元青玉荷莲龟游饰件，中国国家博物馆藏。长7.4cm、宽5.4cm、高1.7cm、重65克，玉质白色，椭圆形，整器呈荷叶状，内有一龟口吐祥云，云气曲转联结，活灵活现。
南宋玉串饰，年浙江新昌丁村淳熙元年（）墓出土，其中有龟游莲雕件间饰其间，新昌博物馆藏。
宋-金玉荷鹭纹炉顶，清宫旧藏。高5cm，底径4.3－4.7cm。炉顶玉质白色而局部为黑色，镂雕荷叶、芦草缠绕状，荷叶巨大而张开。利用天然玉色雕一黑色乌龟爬行，口吐祥云。
南宋龟巢荷叶端砚，年江西鄱阳四十里公社出土，江西省博物馆藏。
南宋龟巢莲叶花卉纹耳坠道家修炼往往追求长生不老，因此“龟巢莲叶”这一形象，也会与道士形象组合出现。另外，墓葬石刻中出现这一形象，可能与人们追求永生的观念有一定的关系。南宋石雕插屏，上海闵行区张肇墓出土。服侍仙人的童子手中捧着的就是“龟巢莲叶”。四川泸州宋墓石刻“龟巢莲叶”纹门楣除了寓意长寿之外，“龟巢莲叶”还是君主政治清明的符瑞之象。东晋葛洪《抱朴子》曰：“伏灵者，千岁松根也，食之不死。闻蓍生满百茎者，其下必有神龟守之，其上常有青云覆之。传曰：天下和平，王道得，而蓍茎长丈，其丛生满百茎。”南朝《宋书·符瑞志》中赫然记载：“灵龟者，神龟也。王者德泽湛清，渔猎山川，从时则出，五色鲜明，三百岁游于蕖叶之上，三千岁常游于卷耳之上。”中国有关龟的信仰，从古至今延续不断。“龟游莲叶”这一形象，从西汉司马迁开始，慢慢由文学的描述转变为在各种器物上具象表现，尤以唐宋元为多，表现了人们对长寿的期盼，对政治清明的向往。通过古人留下的文物的梳理，文献与文物的参照，让文物还原到古人的生活中去，这是我们文物工作者的责任。欢迎大家提供更多的相关资料，把这个题材研究的更加深入。参考资料：
1、曹媛：《“龟游荷叶”小考》，《博物馆研究》年第1期。
2、扬之水：《宋元金银酒器之四——散盏》，《紫禁城》年5月。
3、扬之水：《湖南宋元窖藏金银器从考》，《湖南宋元窖藏金银器发现与研究》，文物出版社，年。
4、彭州市博物馆、成都市文物考古研究所：《成都市彭州宋代金器窖藏》，《文物》年第08期。
5、肖梦龙、汪青青：《江苏溧阳平桥出土宋代银器窖藏》，《文物》年第05期。
6、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寺龙口越窑址》，文物出版社，年。
7、浙江省博物馆：《中兴纪胜-南宋风物观止》，中国书店，年。
8、台北故宫：《文艺绍兴-南宋艺术与文化》（器物卷），年。
9、北京市文物工作队：《北京金墓发掘简报》，《北京文物与考古》第一辑，北京历史考古丛书编辑组出版，年。
10、蒋卫东：《古玉品鉴：神龟游荷叶灵性寓祥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