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代的艺术特点,取决于一个时代的精神风貌,并进而影响到一个艺术家的创作个性。
从时代特征看,魏晋风度与盛唐气象的形成原因是截然不同的。魏晋风度可以说是乱世悲歌,长期的战乱与离愁,太轻易的生离死别、妻离子散,让魏晋名士们意识到生命的短暂和可贵;动乱的时局和政治高压,又逼迫他们放浪形骸,成天靠清谈、吃药和喝酒打发日子,但骨子里仍然不敢忘掉忧国,当我们诵读曹操的“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品味阮籍的“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徘徊何所见,忧思独伤心”、细加体会陶渊明的“归去来兮”,在那一份伤感、无奈之中又不得不自觉、主动地放弃,这实在是一种心灵不堪重负之后的超脱与超然。
相反,盛唐气象则可以说是盛世华章,大一统的唐帝国,疆域辽阔、经济繁荣、政治开明、社会安定,再加边塞立功、科举考试乃至有“终南捷径”等广阔的致仕之途,给了文人们以无比的自信和开阔的胸襟,“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王湾《次北固山下》),“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孟浩然《望洞庭湖赠张丞相》),“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王之涣《登鹳雀楼》),“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李白《宣州谢脁楼饯别校书叔云》),“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杜甫《望岳》),“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高适《别董大》),这些诗句里喷涌出来的那一股涵天盖地的豪气,即便是千载之后,读来仍能令怯者勇、弱者壮。
盛唐文人也有愁绪,但即便是写愁,也仍然给人以强者之愁的气派,“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李白《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李白《秋浦歌》),这样的诗句与晚唐李商隐“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相比,要显得豪华、气派得多。因此,盛唐文人不管说什么,都会体现出那一股与众不同的大气磅礴的强者气派来,这就是所谓的盛唐气象。
然而,具体说来,究竟什么是盛唐气象?似乎又是一个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的问题。在中国艺术史上,“盛唐气象”的概念最早应该来自于宋代的严羽,他用这一概念来评价盛唐时期的诗歌,却又以书法作比,因而在严羽看来,盛唐诗歌与书法,均是盛唐气象的体现。严羽《沧浪诗话·考证十九》说:“‘迎旦东风骑蹇驴’,决非盛唐人气象,只似白乐天言语。”
那么究竟什么是“盛唐人气象”呢?严羽说:“盛唐之诗,雄深雅健”;“坡、谷诸公之诗,如米元章之字,虽笔力劲健,终有子路事夫子时气象。盛唐诸公之诗,如颜鲁公书,既笔力雄壮,又气象雄厚,其不同如此”(《答出继叔临安吴景仙书》)。应该说,宋代苏东坡和黄山谷的诗词、米芾的书法,也是独步艺坛、光耀后世的,但在严羽看来,犹如一个学生站在老师面前,终究多了些依傍,少了些自立门户的气象。而盛唐之诗是“雄深雅健”,盛唐书法是“既笔力雄壮,又气象雄厚”,二者的合一,应该就是盛唐气象。
从时代特征看,魏晋风度与盛唐气象的形成原因是截然不同的,但从个性的张扬情况来看,二者则又是神似的。魏晋风度的一大特点,就是“越名教,任自然”,放诞无羁,不事权贵,这在盛唐文人中也有突出的表现,我们只要翻检一下《唐才子传》,就可以发现很多这样的例子,如王勃“倚才陵籍”、杨炯“恃才凭傲”、杜审言“恃高才傲世见疾”、陈子昂“任侠尚气弋博”、王翰“恃才不羁”等等,一代诗仙李白其恃才傲物已达“一醉累月轻王侯”的程度,即便是其思想和行为看起来中规中矩的诗圣杜甫,也是“性偏躁傲诞”……因此,这种恃才傲物,从本质上讲就是对自己个性的张扬,重视个人情感的抒发,这是魏晋以来“人的自觉”的继续。
但是,盛唐文人与魏晋名士毕竟又有很大的不同,其差别就在于“情趣”与“情志”的区分。魏晋名士既重视个人情感的抒发,更重视审美趣味的寻找,他们一门心思要远离政治,极力回避建功立业,如《南齐书·张岱传》载,张岱之弟有功当升太守,张岱竟反对说:“若以家贫赐禄,臣所不辞;以功推事,臣门之耻。”这说明魏晋名士的性真情纯,俊逸飘洒,常有越礼之举、超常之态,以清谈、药与酒陶冶其趣味,所追求的是一种纯粹的审美“情趣”。
盛唐文人的“抒情”则是与“言志”相结合的,“建功立业”才是他们念念不忘的人生目标,李白可以“一醉累月轻王侯”,但其志却在“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杜甫一生所追求的也是“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即便是“风神散朗”、布衣终生的孟浩然,也有“不才明主弃”的牢骚和“徒有羡鱼情”的向往。唐代文人将恃才傲物的个性才情与建功立业的社会志向相结合,并与强大国力相辉映,就形成了“盛唐气象”从物质到精神的时代风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