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身往往是难以逃离的禁锢,越想疏远,便纠缠越紧。
曹操出身“宦官”家庭,人所共知。
虽然东汉自顺帝以降,宦官的爵位可以世袭;故宦官与士人,在政治权利的继承上颇为相似;但二者在舆论方面仍是泾渭分明,不可逾越。
虽然阉党并非“铁板一块”,内部也时有争斗(比如顺帝朝的孙程与张防);但在士人集团的排斥下,宦官们也往往会被“排挤”到同一阵营。因此宦官的继承者想融入士人,阻力也极大。
曹操对自己的出身,是极为忌讳的。
《让县自明书》开篇,字里行间充斥着“对出身的自卑感”。须知彼时()的曹操,已经扫平长江以北,雄霸天下。
孤始举孝廉,年少,自以本非岩穴知名之士,恐为海内人之所见凡愚。--《让县自明本志令》
两代的“政治洗白”(从曹嵩开始),三分天下有其二的“丰功伟绩”,都无法抹去其自卑心理,足见其在“从阉党向士人靠拢”的过程中,承受了多大的压力。
曹操一心洗刷身上的“阉党标签儿”,但屡屡受挫。
做一个不太恰当的类比,曹操的境遇,与《绿皮书》中的黑人男主相似:即
“出身导致的认知错位”。
曹操出身宦官集团,却一心向士人靠拢。因此他既不被士人接纳,又被阉党视作叛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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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曹操对士人集团的融入
与一般阉党不同,操父曹嵩已经开始洗白,并沿袭士人的“清途”。累官至太尉。
与一般士人不同,曹嵩的太尉是花钱买的。又明显带有阉党特有的铜臭味。
虽然灵帝卖官鬻爵,不少无良士人也“因赃假位”;但总体而言,士人“经明行修”,宦党“贪敛魅上”依然是大环境下的固有形象。
身为“宦三代”的曹操,处在桓灵时代的党锢阴影下,对“清流”充满向往。而宦官家族的出身,使其颜面无光。
为此,曹操拼命交结士林子弟,以求洗刷阉党身份。
其“融入士族的尝试”大抵有三方面。其一是博学名经;其二是交结权门;其三是拜谒名流。
(1)博学明经
与宦党不同,士人兼备“门阀”与“学阀”的双重身份,以“通经”(即通晓儒家经典)为美。
知识垄断现象,塑造了一批有“传家之学”的贵族。
可笑之处,是世家子弟未必精研家学。如汝南袁氏家传《孟氏易》,但袁绍、袁术均不务正业、交结游侠。
袁本初坐作声价,好养死士。--《后汉书袁绍传》
(术)少以侠气闻,数与诸公子飞鹰走狗。--《后汉书袁术传》
作为一个“先天不足”的阉党子弟,曹操倒颇为好学。
在顿丘令任上,其坐事免官。后以“能明古学”而复启用,征拜议郎。
(操)从坐免官。后以能明古学,复征拜议郎。--王沈《魏书》
以能明古学,复征拜议郎曹操具体通晓的典籍,史无明载。但看其崇尚法术、为《孙子兵法》做注,又撰《孟德新书》,可知其“学术立场”当为法家、兵家。与儒家相去甚远。
青年时的曹操,是个“斗鸡走狗、游猎无度”的二世祖。但为了融入士林,却依然矫情忍性,研习儒学。“转化身份”的迫切,足见一斑。
(2)交结士子
曹操在洛阳交结袁绍、张邈、许攸等人的往事,诸书记载颇多,无须赘言。其“抢亲卖友”之事,还被写入《世说新语》,播流极广。
魏武少时,尝与袁绍好为游侠。--《世说新语》
(绍)好游侠,与张孟卓、何伯求、吴子卿、许子远、伍德瑜等皆为奔走之友。--《英雄记》
袁绍是贵游子弟,家门显赫。许攸、张邈是地方名士,闻名当时。
(3)拜谒名流
彼时的选官制度是察举制,“乡闾清议”是重要环节。
“月旦评”创始人是汝南许邵,有臧否之能。得其好评者平步青云,得其恶评者不得翻身。“名士评语”便成了士子们“争相博取”的追求。
袁绍曾盛装出行,车马如云;闻许邵在途,大惊避走。唯恐奢靡之风、会被名士看低。
同郡袁绍,公族豪侠,去濮阳令归,车徒甚盛,将入郡界,乃谢遣宾客,曰:“吾舆与服岂可使许子将见?”--《后汉书袁绍传》
曹操亦借许邵求名。“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的原型,即出自汝南许邵。
劭曰:“君清平之奸贼,乱世之英雄。”操大悦而去。--《后汉书许邵传》
君清平之奸贼,乱世之英雄“曹操求名”的牵线人是太尉乔玄。大约是因曹嵩亦曾官拜太尉,故操与玄深相友善。
玄谓太祖曰:“君未有名,可交许子将。--《世语》
可见,曹操对名流的靠拢,亦颇费心思。
②曹操对宦官集团的疏远
除了向士人集团靠拢,曹操还努力疏远宦官集团。
(1)“五色棒”与蹇硕叔父
曹操任洛阳北部尉()时,曾造五色大棒,杖毙“犯宵禁”的权宦蹇硕叔父。
造五色棒,县门左右各十余枚,有犯禁者,不避豪强,皆棒杀之。后数月,灵帝爱幸小黄门蹇硕叔父夜行,即杀之。--《曹瞒传》
蹇硕是灵帝宠佞的宦官。曹操此举,无疑是与阉党“划清界限”。
之后曹操被外放顿丘令,任上坐事免官(堂妹夫犯法),很可能出自阉党的教训。
而后曹操以“明古学”被征拜议郎。古学即“古文经学”,是当时北方流行的儒教经典。此事可以看作曹操对身份的“重新定义”。
(2)“假父”张让与“假母”赵忠
曹操曾私闯中常侍张让的居室,舞手戟、翻墙而走。
太祖尝私入中常侍张让宅,让觉之。乃舞手戟于庭,逾垣而出。--《异同杂语》
张让是灵帝“假父”,权势熏天。曹操与张让的过节未详,但无疑有隙。
又有中常侍赵忠、对袁绍“豢养死士”破口詈骂。
中常侍赵忠谓诸黄门曰:“袁本初坐作声价,不应呼召而养死士,不知此儿欲何所为乎?”--《后汉书袁绍传》
赵忠是灵帝“假母”,而曹操与袁绍又是“奔走之友”。其中硍节显见。
“阉一代”(张让、赵忠)对“阉三代”(曹操)的不满,可见一斑。
(3)济南国相
曹操在济南国相(即郡守)任上,禁断淫祀,政风一清。此即《让县自明书》中提到的“欲作政教、好立名誉”之事。
(济南)国有十馀县,长吏多阿附贵戚,赃污狼藉,於是奏免其八;禁断淫祀,奸宄逃窜,郡界肃然。--《魏书一武帝纪》
欲为一郡守,好作政教,以建名立誉,使世士明知之。--《让县自明书》
曹操在济南禁断淫祀济南国是个很特殊的地区。
王沈《魏书》称济南国“贪污成风、仗势倚贵”。东汉政教倾颓,本不足怪;但济南国的国相,之前亦由“中常侍之子”担任。
济南相中常侍子,贪秽不循,繇奏免之。--《魏书十三钟繇传》
结合曹操是中常侍(曹腾)之孙,而济南国“历前相不见举”,可知该地与宦官集团的关系。
(济南国)长吏受取贪饕,依倚贵势,历前相不见举闻。--王沈《魏书》
换言之,济南国大概率属于阉党势力范围。地方豪强的“倚仗”,无疑是洛阳权宦。
曹操出任济南相,大约也凭借了阉党的关系。因此他“禁断淫祀”(即断绝贪官敛财手段),打击豪强,无疑损害了宦官集团在当地的利益。于是再遭免官。
经此闹剧,曹操这个“阉党逆徒”本逃不掉“冗居闲散”的下场,孰料凉州大乱,又起复为西园校尉()。不久,灵帝身死,董卓进京(),遂风云化龙,直上九霄。
③“身份”与“认知”的错位
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即使曹操一面拼命靠拢士人,一面尽力疏远阉党,却依然落了个“猪八戒照镜子、两头不是人”的下场。
曹操交结名士许攸,是为了自抬身份。孰料许攸在“谋大逆”时,却率先拉其下水。
冀州刺史王芬、南阳许攸、沛国周旌等连结豪杰,谋废灵帝,立合肥侯,以告太祖,太祖拒之。--《魏书一武帝纪》
还有袁绍,在“谋废灵帝、改立刘虞”时,亦邀其入伙。
袁绍与韩馥谋立幽州牧刘虞为帝,太祖拒之。绍又尝得一玉印,於太祖坐中举向其肘。--《魏书一武帝纪》
可见在士族眼中,曹操就是专门“做黑活”的。甚至可以说,名士眼中的阉党,本就不该具备忠孝气节。
其“奔走之友”袁绍,平日义薄云天,还在曹操危难之际(荥阳之败、兖州之乱)屡伸援手,被时人誉作“袁曹方睦”。
就是这个“亲密无间”的袁绍,在官渡之前()前夕却撕破脸皮,大骂曹操是“赘阉遗丑”。
操赘阉遗丑,本无令德,僄狡锋侠,好乱乐祸。--《为袁绍檄豫州》
袁绍:曹操赘阉遗丑,本无令德“赘阉遗丑”四字,清晰表达了袁绍对曹操这个“小跟班”的真实看法。在陈琳笔下(袁绍授意),曹氏一门三代、都是卑污贱民。
檄文中,曹腾是与徐璜、左悺并称的“宫廷败类”。徐璜号称“卧虎”,左悺号称“回天”。“桓帝五侯”荼毒朝政、人所共知。
祖父腾,故中常侍,与左悺、徐璜并作妖孽,饕餮放横,伤化虐民。--《为袁绍檄豫州》
袁绍将“素有令名”的曹腾,与“徐卧虎”和“左回天”相提并论,可见内心之蔑视。
曹嵩是“因赃假位、货输权门”的巨贪,影射其“一亿赃款买太尉”的丑事。
父嵩,乞丐携养,因赃假位,舆金辇璧,输货权门。--《为袁绍檄豫州》
嵩,灵帝时货赂中官及输西园钱一亿万,故位至太尉。--《后汉书宦者列传》
绍又骂嵩“窃盗鼎司、倾覆神器”;无疑暗示阉党“不该染指三公之位”。
至于曹操,这个替袁绍看守冀州南大门的盟友,被矮化为“鹰犬之才、爪牙可用”。
(绍)方收罗英雄,弃瑕录用,故遂与(曹)操参咨策略,谓其鹰犬之才,爪牙可任。--《为袁绍檄豫州》
昔日的温情脉脉完全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冷酷到骨子里的蔑视,是对曹氏一门三代“阉党出身”的嘲骂。
袁绍覆灭后,撰写《檄文》的陈琳被擒获。曹操心有不甘地说:
“骂我就可以了,为什么要连我父祖一起骂?”
太祖谓(琳)曰:“卿昔为本初移书,但可罪状孤而已,恶恶止其身,何乃上及父祖邪?”--《魏书二十一王粲传-附传》
其实曹操留了半句没说。他真正想说的不是“辱其父祖”,而是为何要提及“父祖出身阉党”的丑事。
曹操拼尽全力地靠拢士族,不惜得罪阉党。最后宦官集团认为他是叛徒,而士人集团则依旧把他看作“赘阉遗丑”。
④小结
“鄙视链”是真实存在的。或因种族、或因肤色、或因族裔。但背后真正反映的,是阶级。
换言之、恰恰是因为不同的肤色、族裔代表了不同的阶级,才会出现各式各样的歧视现象。这些歧视或明或暗,本质相同。
曹操的情况亦是如此。
在士族与阉党对立的环境下,曹操身上的标签是“赘阉遗丑”。
讽刺之处,是曹操与袁绍等人,族裔相同、言语相通,甚至连权位、财富都颇为接近。更有甚者,“能明古学”的曹操,在文化上与袁绍为代表的士人,也是相似的。
可笑之处恰在于此。与士人相似程度极高的曹操,却因“宦族出身”而始终不被士人接纳。
《让县自明书》开篇,自卑地写到“我知道自己不是名流出身、也不是知名人士”。
自以本非岩穴知名之士。--《让县自明书》
此话说的不是“财富权位”,而是“阉党出身”。因为曹嵩官至太尉,位列三公,曹氏无疑是豪富之家。亦可见“出身”带给曹操的困扰,伴其终生。
如开篇所述,曹操的“认知错位”,与电影《绿皮书》中的男主角、黑人钢琴家雪莉博士,极为接近。
电影男主叹息:“当我走下舞台时,对他们(白人观众)而言,我便从钢琴家变回一个黑人。”
这与曹操“争霸中原时,对他们(士族子弟)而言,便又从士族盟友、变回一个阉党”何其相似!
当我走下舞台,便从钢琴家变回一个黑人曹操一面研习儒教经典,交结士林子弟,拜谒天下名流;一面杖杀蹇硕叔父,交恶张让、赵忠,甚至不惜损害宦官集团利益(济南国禁断淫祀)。他背叛了自己的阶级,拼命取宠士族,最终却从挚友袁绍口中、落了个“赘阉遗丑”的评价。
雪莉博士那句“我既不被黑人接受、也不被白人接受”是电影点睛之笔,而曹操“既不被阉党接受、也不被士族接受”亦有异曲同工之妙。
可悲之处,是雪莉的身份认知,有肤色为依据;而曹操的身份认知,则更显混乱。
在“族裔相同、言语相通、财富相近、文化相合”的情况下,阉党与士族,对彼此身份的划分,竟清若云泥、明如泾渭。读至此处,不由一声长叹。
我是胖咪,百家号历史原创作者。漫谈历史趣闻,专注三国史。从史海沉钩中的蛛丝马迹、吉光片羽,来剖析展开背后隐藏的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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