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庐山市的周瑜点将台。
烟水亭是位于九江市浔阳区甘棠湖的著名景点,其中有三国名将周瑜的点将台。然而周瑜是不是在这里点过将,却很少有人追根问底。
周瑜“点将”的历史背景
对于曹操、刘备、孙权三个人来说,汉献帝建安十三年(公元年)简直就像一个“坐过山车”的年份,令他们大起大落、哭笑交加。当年八月,荆州刺史刘表病死;九月,曹操趁荆州混乱之机大举南下,一时间荆州兵马降的降,逃的逃,土崩瓦解,令曹操踌躇满志,狂笑不已。曹操南下之时,依附于刘表、躲在大树底下乘凉的刘备仓皇出逃,失魂落魄,连家小都顾不上了。而刚刚在当年春天消灭了江夏太守黄祖的孙权,则一下子傻眼了:本来指望慢慢经营江南,没想到刘表一死,一下子就要面对数十万曹军的威胁,想对付他既没有任何胜算,也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可是因为赤壁之战,刘备破涕为笑,孙权大喜过望,两个人基本上瓜分了荆州;曹操则哭了,不但荆州得而复失,而且还白白损失了数以万计的兵马,甚至自己都因为狼狈逃窜,差一点死在华容道的沼泽泥泞之中。
对于孙权来说,赤壁之战的胜利带有极大的偶然性,但以前打下的基础也不容忽视。建安四年(公元年),孙策占领豫章郡,开始与荆州刺史刘表对峙。刘表的侄子刘磐骁勇无比,数度侵入豫章郡西北部的艾县、西安县。孙策以太史慈为建昌都尉,给刘磐以沉重打击,使之不敢再来侵犯。太史慈去世之后,潘璋、程普先后接替了他的职务。前后十个年头的经营,有力地稳固了孙氏在赣北的统治,为日后的赤壁之战创造了一个稳固的后方。
▲柴桑区城子镇方位图。
荆州刺史刘表麾下的江夏太守黄祖,乃是孙氏的世仇。早在初平二年(公元年),孙策、孙权的父亲长沙太守孙坚与黄祖交战,被黄祖的部将射死。之后孙策一度攻打黄祖,未能取胜。孙权继位之后,黄祖几次派兵侵犯柴桑,被徐盛、周瑜击退。建安十三年(公元年)春天,孙权几乎集中了全部的精锐部队西伐黄祖,战况空前惨烈,最终大获全胜,黄祖战败身死,江夏被孙权占领。通过这次战役,孙权消灭了荆州水军的精锐部队,控制了从江夏到柴桑一带的沿江战略要地,而主力部队都布防在江夏至柴桑的沿江一线,这些对于他取得赤壁之战的胜利而言意义十分重大。
曹操占领荆州的时候,刘备仓促逃走,收罗水军万余人,逃到夏口。夏口城位于汉水和长江交汇处,在今武汉市的龟山脚下。孙权驻扎在柴桑,身边有水军万余人;周瑜驻扎在宫亭湖(鄱阳湖的一部分,在原星子县城南康镇边上),奉命在鄱阳一带征讨。面对大军压境,刘备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准备继续南逃;孙权则像刚出洞的狐狸,忧心忡忡,举棋不定;幸好曹操并没有立即下令攻打刘备或孙权,这才给两人留下了喘息的时间。
▲位于九江城区的烟水亭周瑜点将台。
《三国志·诸葛亮传》说孙权是在诸葛亮的劝导下决心联刘抗曹的,其实这是蜀国史官的夸饰之词,不足为据。曹操占领荆州之后,诸葛亮的确曾经出使江东,但当时孙权并没有决战的打算。综合看来,曹操九月份就占领了荆州,假如他随即命令大军渡江占领湘中,从西往东攻打豫章郡;或者指挥兵马立即往东攻击,占领鄂东地区,都有可能让孙权遭到灭顶之灾。但在漫长的三个月内,曹操却没有任何大的战略动作,表明有各种原因导致他并没有下决心攻打江南。在这种情况下,孙权何必主动去招惹曹操?一直拖延到深冬,曹操才给孙权写了一封信,说:“今治水军八十万众,方与将军会猎于吴!”这多半是吓唬而已,因为寒冬腊月粮草匮乏,行军困难,极不利于大军作战,作为军事家的曹操,岂能不明白其中的道理?然而这一吓唬却让孙权当了真,孙权马上召集群臣商议此事。大臣们七嘴八舌,多半主张投降。这时候鲁肃对孙权说:“主公,您的部下投降了,照样可以做官;可您投降了,就什么都没有了!”这句话一下子击中了孙权的心理要害。也许孙权还考虑到,再不开战,人心都要散掉了。鲁肃又劝孙权紧急召回周瑜,于是周瑜带着几千水军从宫亭湖赶回了柴桑。周瑜说,曹操从中原带来的兵马约有十五六万,收降的荆州兵马约有七八万,兵力的确雄厚;但对于拥有长江天险、擅长水上作战的吴军来说,中原的骑兵、步兵并不可怕,最具威胁力的还是荆州水军。然而在当年春天消灭黄祖的战役中,荆州水军已经精锐尽失,大伤元气,难以和吴军抗衡了。因此,周瑜信心十足地说:“得精兵五万,自足制之。”听周瑜一分析,孙权就下了决心,分别任命周瑜、程普为左右都督,联刘抗曹。因决策过于仓促,无法一下子聚集五万兵马,孙权便让周瑜等人统领三万水军先行西进,自己继续调集兵马作为后援。
事不宜迟,兵贵神速。周瑜等人得到授命之后,立即率领水军西进,走了四五百里水路,到了夏口,与刘备的一万水军会合,又溯流而上,走了两百多里水路,与曹军相遇于赤壁。关于赤壁的具体地点,有很多说法,《元和郡县图志》称:“赤壁山在蒲圻县西一百二十里,北临大江,其北岸即乌林,即周瑜用黄盖策,焚曹公舟船败走处。”吴军走了七百多里水路,而且是逆流而上,至少也要十天半个月;但曹军却依然处于按兵不动的状态,所有的战船“首尾相接”,没有任何解缆东下的迹象;岸上的步兵、骑兵到处安营扎寨,也没有任何开拔的迹象;这充分表明曹操并无立即出兵的意思,是孙刘联军主动发起了这场“奔袭战”。因为骄狂自大且缺乏准备,曹军初战便败退了;而黄盖随即献火攻之策,把曹军连为一体的战船烧成一片火海,大火蔓延到岸上的军营,步兵、骑兵也被烧得一塌糊涂。面对大火和混战,曹操只好仓皇逃归南郡(在今湖北荆州),在经过华容道之时,因道路泥泞,践踏而死者甚众,还差一点被刘备的部队追上。
以上历史,见于《三国志》中刘备、孙权、周瑜、鲁肃、程普等人的传记,与《三国演义》的文学化描述存在很大差异。《三国演义》说周瑜在鄱阳湖训练水师,听说曹军大至,“便星夜回柴桑郡议军机事。”在孙权决定联刘抗曹之后,周瑜赶赴行营,开始点将,“升中军帐高坐。左右立刀斧手,聚集文官武将听令。”其中包括程普、韩当、黄盖、蒋钦、周泰、凌统、潘璋、太史慈、吕蒙、陆逊、董袭、吕范、朱治等人。点将之后,“水陆并进”,共赴前线。事实上,蒋钦、潘璋、太史慈、陆逊、董袭、朱治这六个人并未参与赤壁之战。太史慈当时已经去世两年,蒋钦当时应当在会稽一带讨伐,潘璋当时应该在建业(今南京市)镇守,陆逊当时是个小小的文官,在地方上任职,朱治则在九真太守任上,忙于征讨夷越。董袭参与了征讨黄祖的战役,是否参与赤壁之战,《三国志》没有记载。因此《三国演义》所说的周瑜点将,就很有些“乱点鸳鸯谱”的味道了。
另外,根据《三国志》中孙权、孙皎、诸葛亮、鲁肃等人的传记,孙权派周瑜、程普、鲁肃等水军三万,赶到夏口与刘备会合,而周瑜当时为左部督,程普为右部督,各领万人,可知另外一万水军是由鲁肃统领的。临行之前,孙权以周瑜为行事,以鲁肃为赞军校尉,“助画方略”,相当于让周瑜担任“战役总指挥”,鲁肃担任“总参谋长”。周瑜虽然是赤壁之战的总指挥,但对于程普、鲁肃的部属并无统辖权。程普与周瑜级别相同,又觉得自己资格更老,所以与周瑜很不和睦。在这种情况下,即便周瑜真的在柴桑“点将”,也应该与程普、鲁肃一起在“中军帐高坐”,而不应该一个人高高坐在主帅的席位上。
周瑜应当在哪里“点将”?
周瑜在柴桑点将,虽然只是小说家之言,没有史料记载,但作为联刘抗曹的战役总指挥,召集兵马,部署战役,乃是理所当然之举,不算虚构。不过,周瑜在柴桑哪个地方“点将”,却成了一个大问题,有人说在鄱阳湖,有人说在甘棠湖;事实上这些说法都是靠不住的。
《晋书·地理志》记载:“柴桑,有湓口关。”三国两晋南朝时期的“湓口关”,简称“湓口”,又叫“盆口”“盆城”“湓城”,它是一个水上关口,也是一个军事据点,属于柴桑县管辖。很多历史记载表明“湓口”并不是“寻阳城”。例如晋安帝在位时期,桓玄篡位,刘裕等人起兵攻打之,桓玄逃往江陵(今湖北荆州),留下部将固守“盆口”,排列大量战舰以抵挡义军,遭到义军的猛烈攻击,大败而逃,义军随即攻克“盆口”,进而平定“寻阳”,足以反映“湓口”不是“寻阳”,两者相距尚有一定的距离。
根据《宋书》《南齐书》的记载,宋顺帝升明元年(),荆州刺史沈攸之举兵反叛,朝廷命萧赜(即后来的齐武帝)驻守寻阳的“盆城”,萧赜布防得当,沈攸之闻讯大惊,不敢东下,转而围攻郢城,次年败退。萧赜进驻“盆城”之时,手下人认为这里城池太小,难以固守,建议放弃;萧赜不允,于是命周山图加固城池。周山图就在盆城边上打造楼船,建立水寨,大大加强了防守力量。“盆城”位于江边高地上,城内十分缺水,于是萧赜下令叫人挖井,一挖就挖到了泉眼,地下水喷涌而出。这个故事与孙权的“浪井”故事如出一辙。
东晋末、南朝宋初人张僧鉴在《寻阳记》记载了“湓城”,又记载了“寻阳城”,也表明两者不是一回事。《寻阳记》说“湓城”始建于西汉初年的灌婴,东汉献帝建安年间,孙权驻扎在这里,看中了一个适合打井的地方,让人挖掘,一挖就挖到了一口旧井,还挖到一块石碑。石碑记载灌婴挖井时占了一卦,卦上说过了三百年这口井会被淤塞,淤塞一百年之后,又会被“应运者”重新开挖。孙权看到这个预言,觉得是自己的祥瑞之兆,十分高兴。据说这口井与江浪相通,大江有风浪,井水也会涌起波澜,因此被称为“浪井”。现在的“浪井”位于浔阳区,应该是后人附会的。
原九江县城子镇的火龙村,位于九江市区西北32公里处的长江边上,与瑞昌市交界,年在这里发现古城遗址。有人认为是东吴至西晋时期的“半洲城”,但据《元和郡县志》《同治九江府志》等记载,半洲城在九江府城西九十里,即瑞昌市码头镇一带,显然城子镇古城遗址不是“半洲城”。城子镇古城南负烟墩山,北临长江。烟墩山突兀孤立,高出江岸20余米,无疑是江防的制高点。据《乾隆德化县志》记载,明清时期这里设有军事据点,建有营房、烟墩、瞭楼、牌坊栅栏等。城子镇古城遗址内有大量的六朝砖瓦,文物堆积层厚处达70厘米,附近还有六朝古墓群。古城遗址呈三面环水的半岛状,南临白马湖(即赤湖的一部分),与长江相通,20世纪60年代被填塞,筑成防洪堤。
城子镇古城遗址与六朝的“盆城”有很多吻合之处。这里位于长江边,距离寻阳城六十来里。古城孤立江边,地势较高,便于防守。孤立江边的小山容易缺水,但也容易挖到地下水。古城边上有与长江相同的巨大湖泊,便于屯聚大量船只并随时进入长江。根据这些情况,可以判断城子镇就是六朝时期的“湓口”,而孙权“拥军在柴桑”,下令挖掘“浪井”,诸葛亮在柴桑面见孙权,周瑜在柴桑与孙权商议军国大事,又在柴桑召集水军,这一切都应该发生在这里。
南朝灭亡之后,“湓城”就不受重视了,逐渐荒废。到了中唐时期,人们已极少知道湓城的准确方位,而大量的文人则对“湓城”进行了“再创造”,把长江流经浔阳城的一段称为“湓水”或“湓江”(相当“浔阳江”而不是“龙开河”);又把浔阳城称为“湓城”,把城边的湖泊称为“湓浦”。如此一来,“浪井”也被搬到了浔阳城。事实上,这些都是以讹传讹的结果。在孙权时代,寻阳城还在江北的黄梅县,柴桑城远在庐山脚下的马回岭一带,现在的浔阳区一带并没有城池。
总而言之,赤壁之战前夕,周瑜奉命从宫亭湖赶回柴桑,若在南康镇点将,只能算是“小点将”,点的是他手下的几千兵马;到了“湓口关”,才算是“大点将”,点的水军有一万多近两万。至于甘棠湖,当时既非要塞,无险可守,也没有广阔的水面容纳那么多水军,在这里是没法点兵点将的。
“点将台”是文学作品的产物
全国各地有很多点将台,例如山东临沂有大禹点将台,江苏江浦县(今南京市浦口区)有韩信点将台,四川夹江县有诸葛亮点将台等。乍一看,“点将台”的说法可以上溯到大禹时期。事实上,在宋代以前根本没有“点将台”的说法,“点将”及“点将台”的出现,是宋元话本、元明戏剧、明清小说流行的结果。例如明代嘉靖年间出版的《三国志通俗演义》有“周瑜收功点将”的说法,《水浒传》第七十一回描写梁山上有“点将台一座”,《封神演义》第六十八回描写姜子牙出兵讨伐商纣王,有“升了点将台”之语。明宪宗时,江苏宜兴人邵璨撰写戏曲《香囊记》,第十四出就叫“点将”。
各个地方出现的“周瑜点将台”,明显是《三国演义》广泛流行的结果。
《三国演义》最精彩的部分是“赤壁之战”,在小说家的笔下,“赤壁之战”的地点仿佛就在“柴桑”,例如诸葛亮在柴桑面见孙权,舌战群儒,又在这里智激周瑜,而后演绎出“草船借箭”的精彩故事,“借箭”时大雾弥漫,“东失柴桑之岸,南无夏口之山”,诸葛亮得以顺利而归。又写曹操横槊赋诗,也在柴桑对岸,“操见南屏山色如画,东视柴桑之境,西观夏口之江,南望樊山,北觑乌林,四顾空阔”。这种描写当然是错误的,却极度强化了“赤壁之战”和“柴桑”的关系。在《三国演义》故事家喻户晓、广泛流传情况下,周瑜的英雄形象已经和“柴桑”融为一体,无法分割了。
20世纪80年代,中央电视台计划拍摄《三国演义》电视连续剧,于是江苏无锡就在年建成了中央电视台无锡影视基地,其中就有“周瑜点将台”。因周瑜与“柴桑”的关系密不可分,所以又称“柴桑点将台”。《三国演义》电视剧中的“周瑜点将”“周瑜打黄盖”就是在此拍摄的。
《三国演义》的现代传播,催生了“柴桑”故地的“周瑜点将台”。年,九江市拨款22万元,由九江市博物馆负责在烟水亭前填湖增筑新台,面积为平方米,年竣工,命名为“周瑜点将台”。与此配套,烟水亭开设了“周瑜战迹陈列馆”,还树立了一座三米多高的周瑜塑像。烟水亭的“周瑜点将台”虽然是现代建筑,但它与《三国演义》借助“柴桑”塑造周瑜形象的文学手段高度吻合,所以很快就流传开来,成为人们公认的景点了。本版图片由作者提供
吴国富,江西武宁人,教授,九江学院学报编辑部主任,中国陶渊明研究会(筹)副会长兼秘书长,中国书院学会理事,中国宗教学会理事,江西省新世纪百千万人才工程第一二层次人选,研究方向为陶渊明、庐山文化、书院文化等。出版专著《论陶渊明的中和》《陶渊明寻阳觅踪》《陶渊明与道家文化》《陶渊明的映像》《全真教与元曲》《庐山道教史》《庐山与明代思潮》《白鹿洞书院史话》《新纂白鹿洞书院志》《儒学教育的现代转型》《赣北古史考》《象山书院》等13本,发表学术论文多篇。
稿件原载于九江日报长江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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