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南朝齐梁时期的文学新变观不能以一整体视之,其间存在标准与立场的明显差异。萧统、萧绎、萧子显等人的文学新变主要针对文学发展过程中的文体分化而言,其所说“新变”不是指单个文章因素的新变,而是文体类型意义上的新变,在新变中仍然保持了文体的内在完整与统一。钟嵘《诗品序》着重批评了诗歌创作中热衷“四声”格律和“竞须新事”两种新变倾向,认为这两种倾向违背了诗歌“吟咏情性”的基本文体要求,也破坏了诗体的内在统一。刘勰《文心雕龙》则集中批评南朝文学“新变”中出现的言辞浮诡、讹滥所导致的“文体解散”的严重后果,强调通过学习经典文体、继承传统规范以制约文辞层面的新变,恢复文体的完整与统一。
关键词
《文心雕龙》文学新变文体分化偏离规范
在刘勰看来,“变”乃是贯穿古今文章写作的普遍现象,而着眼于文章写作古今之“变”的梳理、分析、评价和总结,也是贯穿于《文心雕龙》全书的一项基本内容:“文之枢纽”部分有“楚骚”相对于“五经”之变;“论文叙笔”各篇的主要篇幅即是对不同文体之变的历史考察(“原始以表末”);“剖情析采”各篇也在论述一般创作方法时融入了历史视角,其中《通变》《风骨》《情采》等篇,包含了对文章写作之变的基本原则和方法的总结;其后的《时序》《物色》两篇进一步从社会和自然两个角度揭示了文章之变的规律和动因。在刘勰本人生活的齐梁时代,求“新”求“变”更已成为文坛的风气所向,也是当时论文者绕不开的一个重要话题。而且,这个问题很容易牵动当时人文学观念的神经,以致论文者在谈到这一现象时,会难以避免地表露自己的态度和立场。
说到齐梁时代的文学“新变”,研究者往往以一整体视之。论及刘勰对当时文学“新变”的态度,研究者也往往概而言之,如认为刘勰论文的基本立场是对当时文坛“新变”派与“复古”派的折衷等。此类整体性认识和判断固然大体不差,却也在一定程度上含混了齐梁文坛“新变”现象内部的复杂性,模糊了刘勰对文学“新变”的具体态度。若从其内部作细致分析,则不难发现,不惟齐梁时期的文学“新变”自身呈现出不同的具体倾向,而且当时批评者对这些不同倾向的文学“新变”也表露出不同的态度。综合当时文学“新变”的具体内容及评论者的态度而观之,南朝文学新变观主要有三种类型。
壹
文学发展与文体分化:
萧氏文学新变观的命意所在
第一种情形即以萧统、萧绎、萧子显为代表的文学“新变”派。就其主要特征来看,可称为“整体新变”派。这是因为:第一,他们视“新变”为文学的基本特征,对文学“新变”持整体肯定甚至欣赏的态度。如萧统《文选序》云:“文之时义远矣哉!若夫椎轮为大辂之始,大辂宁有椎轮之质?增冰为积水所成,积水曾微增冰之凛,何哉?盖踵其事而增华,变其本而加厉。物既有之,文亦宜然。随时变改,难可详悉。”[1]萧统由物理推及文理,认为“随时改变”是文章的基本性质,“踵事增华”、“变本加厉”是文“变”的基本规律,意谓文章的整体变化趋势就是使原有之“质”变得更加丰富、复杂、深刻、精美的过程。萧子显《南齐书·文学传论》云:“习玩为理,事久则渎,在乎文章,弥患凡旧。若无新变,不能代雄。建安一体,《典论》短长互出;潘、陆齐名,机、岳之文永异。江左风味,盛道家之言,郭璞举其灵变,许询极其名理,仲文玄气,犹未尽除,谢混清新,得名未盛。颜、谢并起,乃各擅奇;休、鲍后出,咸亦标世。朱蓝共妍,不相祖述。”[2]萧子显将文章之理与习玩之理类比,认为相较一般的习玩,文章写作更应该力避平凡与陈旧,而是否能够与时“新变”,被视为文章能否称雄一个时代的决定条件。从萧子显所列的建安以来文章诸家来看,他不仅强调不同时代的文章“不相祖述”,而且着意突出同一时代不同作者文体间的个性差异,如谓建安七子文章“短长互出”,陆机与潘岳的文体永远不会混同,郭璞和许询的玄言诗有“举其灵变”和“极其名理”之异,颜延之与谢灵运齐名但又各擅其奇……他的这篇《文学传论》从纵横两个维度将文学“新变”观推向极致。第二,他们的文学“新变”观主要是通过宏观层面对“文”之外延与内涵的严格辨析来体现的,也即是说,他们所说的“新变”,并非指单个文章因素的新变,而是文体类型意义上的新变。在《文选序》中,萧统是这样逐步辨析以推出符合其新变文学观的文体类型:
若夫姬公之籍,孔父之书,与日月俱悬,鬼神争奥,孝敬之准式,人伦之师友,岂可重以芟夷,加之剪截?老、庄之作,管、孟之流,盖以立意为宗,不以能文为本,今之所撰,又以略诸。若贤人之美辞,忠臣之抗直,谋夫之话,辨士之端,冰释泉涌,金相玉振,所谓坐狙丘,议稷下,仲连之却秦军,食其之下齐国,留侯之发八难,曲逆之吐六奇,盖乃事美一时,语流千载,概见坟籍,旁出子史,若斯之流,又亦繁博。虽传之简牍,而事异篇章,今之所集,亦所不取。至于记事之史,系年之书,所以褒贬是非,纪别异同,方之篇翰,亦已不同。若其赞论之综缉辞采,序述之错比文华,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故与夫篇什,杂而集之。[3]
萧统首先将地位尊崇、旨在人伦教化的儒家经典“请出”其选文范围,接着将“以立意为宗,不以能文为本”的诸子之文排除在外,进而又将“事异篇章”的策士之语归入不取之列。在对待史书时,萧统一方面因其主要内容为“褒贬是非,纪别异同”而认为史书在整体上与“篇翰”不同,一方面又因为其中的“赞论”和“序述”部分具有“综缉辞采”、“错比文华”以及“事出于深思,义归乎翰藻”等特点而将其单独归为“篇什”一类。综观萧统的四次取舍,首先可以明确的一点是,萧统所选的主要类型为“篇章”(或称“篇翰”、“篇什”)之文,即相对独立、篇幅完整、文义自足的单篇文章,也即后来与经、史、子相并列的“集”类文章。其次,藉由萧统关于史书之文一舍一取的对照,可以看出其选文所依据的一些具体而关键的标准:词采错综,文辞华美,即使是其中的“事义”(即“事类”)也需要融入作者的深沉之思,并以丰富而美丽的辞藻表现出来[4]。综而言之,萧统的文学“新变”观主要体现为对那些思想感情深沉、辞采丰富华美的篇章之文的青睐。萧统像
在《金楼子·立言》篇中,萧绎则通过另一种方式的辨析,系统完整地表述了其“新变”文学观:
然而古人之学者二,今人之学者有四。夫子门徒,转相师受,通圣人之经者谓之儒,屈原、宋玉、枚乘、长卿之徒,止于辞赋则谓之文。今之儒博穷子史,但能识其事,不能通其理者,谓之学。至如不便为诗如阎纂,善为章奏如柏松,若此之流,泛谓之笔,吟咏风谣,流连哀思者,谓之文。而学者率多不便属辞,守其章句,迟于通变,质于心用。学者不能定礼乐之是非,辩经教之宗旨,徒能扬榷前言,抵掌多识。然而挹源知流,亦足可贵。笔退则非谓成篇,进则不云取义,神其巧惠笔端而已。至如文者,惟须绮縠纷披,宫徵靡曼,唇吻遒会,情灵摇荡,而古之文笔,今之文笔,其源又异。[5]
这是一段引用率很高的文字,研究者在分析时多会留意其中包涵的一些基本内容,如从“儒”“文”二分的“古人之学”到“儒”“学”“文”“笔”四分的“今人之学”的演变,“儒”与“学”及“文”与“笔”之间的辨析,“今日之文”的基本特征等,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其中所有重要问题都已得到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