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蛰存一个文人的后事,不是处理田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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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着施蛰存先生整理金石拓本在二十世纪下半叶的三十余年间,施蛰存先生北山楼金石拓本鉴藏,以单片纸本为聚积主体,无论是品种广泛性、数量丰富性,还是涉及历史学、考古学和艺术史学层面的金石学考据研究成果上,如今审视,处在那特定历史时期,可谓“空谷足音”,是否可说,量夥质佳,一时无俦。然俯仰之间,北山楼已为陈迹。晚清民国时期学者江阴艺风老人缪荃孙、南陵随庵老人徐乃昌,搜集金石拓本数皆过万;后艺风堂藏本专存北京大学图书馆,随庵旧藏则半数上下归华东师范大学图书馆所存。而今,究竟怎样纪念施蛰存先生,如何缅怀北山楼金石鉴藏。我亦三复寻思,遂有志于编撰藏碑目录、辑录所藏金石拓本,尽最大可能以文本形式存念这已逝去的人文学术踪迹,供给广大读者欣赏,提供专业学者和爱好者征引、研究,以此践行我的学术理想。先生为纪念戴望舒写到:“职责,只是为他经营后事。一个文人的后事,不是处理田地、房产、企业,而只是几卷遗文残稿。”而目下这部“北山楼金石遗迹”,长期存在我的研究撰述计划中,是我的一份作业;对于我的识见思考、实习勇气及治学耐力,亦为一次考试。因而敬慎从事,以一己绵薄微劳,尽心竭力,使种种不可能转化为可能,而付诸实践。即从全面的系统的角度辑录整理、编撰这部书稿,历经卅年,曾于年6月24日始倾全力,业余时间几乎都“种在计算机前”,虽有古尔德的巴赫歌德堡变奏曲、杜普雷的埃尔加E小调协奏曲陪伴左右,但诸多细节触发思绪,趁为这部书稿因缘而撰写“前言”,不妨重温自我近楼受教似“学徒”情形,思旧而感恩。

《北山楼金石遗迹》三卷本,沈建中/编著,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年5月版

一年秋冬间,我连续两次去北京出差,因之许久未去北山楼请教。第二次在京期间抽空游了香山,在山上闲逛外宾供应部时,想到先生那年正是本命年,且平常好古,便买了两件仿制铜器小摆设。当我返回家里,就看到先生来信,嘱我去一次。当时我在银行租借的警备区一招(浦东大厦)上班,翌日午后便骑上脚踏车到了愚园路,仍是先到吉庵先生家拜谒,坐了半小时光景就去北山楼。上楼过后间,先向师母请安,她即唤“阿姨”去买小笼包,关切问我为何许久没来,我奉上京城小袋果脯、小盒茯苓饼。遂来到前间,先生已坐在“老位置”忙碌,我取出小摆设,他忙说“谢谢”,指着一件说“呦,这个可作镇纸”“这种小玩意呵,西安多来唏”“下趟不要买,没啥意思”。经这一提醒,我有点惭愧,先生原来就教过我,注意训练自己挑选的眼光,他老人家的经验之谈,不觉就忘在九霄云外。况且先生平素看似忍从周遭环境,生活情感质朴,而节俭且简约是日常态度,可他过日子讲究趣味。聊了一些我近三个月的境况后,先生告诉我《北山集古录》已开印,太高兴了。此书先是要删改“自序”开头数言;又因在新华书店征订仅一千册,没达到开印要求数。此类令先生烦恼之事,均被责任编辑周锡光先生一一化解。如今越来越感到锡光先生功德无量,有次我去成都,先生特地在名片上写了介绍,嘱我去拜访。接着先生说:“我收集拓片这么多年,自从朵云轩门市不供应,几乎无处可买,加上这几年病废后,不能出门,我的搜集活动基本停止,至多也就能再得零散数纸。现在可以做结束工作了。”又说:“你对碑拓有兴趣,我想叫你帮我整理拓片。”我尚未反应过来,先生忽然显出少见的严肃神情,继续说:“我考虑过了,这并不会妨碍你自己的业余爱好,每个星期只要来半天。”我暗自吃惊,莫非“委以重任”。而我虽然买过几次拓片,可算的也就是在西安旧书店、西安碑林博物馆买过数本,再就是于苏州旧书店购得一包为多;又有幸得到过朱孔阳、陈兼与、边政平、包谦六、刘惜闇和周退密诸位老人家的赠本,当然都因代先生递函取物的缘由;平日先生谈碑兴致甚高,听先生讲过金石原物及传拓的沧桑“故事”,以及“大经碑”“小唐墓志”“芪手本”“未铲底本”之类术语;也教过我打开折迭拓片,托裱小纸拓片。这就是先生所说的“有些兴趣”,其实皆为我的半懂不懂,虽东奔西跑,干劲十足,又多出于临池所好。而我自量,哪有能力“整理拓片”呢,真是惶悚之至。

广野将军和国仁墓碣

见我犹豫,先生说这又不难的,学呀,凡事都是从不懂到懂,先试,三个月,如何。随后笑道:“这是叫你做‘苦工’呵,很劳累的。”就这样我战战兢兢地接受了,先生跟我约定每周一下午,中午如没事就可过来,并关照了整理步骤、方法诸事。返回时骑在脚踏车上,想到能姑且当上大学者的“学徒”,亲炙手把手似的教育,心中不免兴奋,却又心怀忐忑,不知自己能否干好。路上,我猛然想起先生经常以“执事敬”教导我,就在此前的二三年,先生临时叫我帮缉庵老师抄稿,每次前往中原小区开鲁二邨取稿交稿,先生便请缉庵老师教我读《论语》,开始有些不明事理,心里纳闷为何不给我讲授唐宋诗文。后来缉庵老师告诉我,年代后期,他自己正在南京任教,寒暑假就跑来上海向蛰存先生请教《论语》问题,施先生对历代注疏版本熟稔,勾画了选读框架,认为三国魏何晏“集解”、梁皇侃“义疏”、宋邢昺“正义”,皆系古说,与朱子解说颇有不同之处;宋朱熹“集注”、宋赵顺孙“纂疏”,可为宋人解说之代表;清刘宝楠“正义”,则博引诸家众说最为繁细;而近人程树德“集释”,亦为重要的一部。这样可见历代阐释转型、研究变化,体会诸家异同特点。缉庵老师还说,先生曾指出,孔子论仁,不与义礼智信并称,因仁为一个本体,义礼智信乃仁之一端;至孟子时,始将仁义放在一处说,于是义乃与仁并立了。先生向来重视《论语》这门课,抗战时在长汀讲解“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虽之夷狄,不可弃也”,整整用了两节课时。如今想来,先生对我的“执事敬”开导,谆谆教我“为人不趋时,为学不避苦”的质朴态度,要求我加强品格端严、遵行正道之修养,大大地勉励了我,让我奋发,并使我在以后的学习、工作和生活上受益无穷。二北山楼的收藏,原按品种分别堆放,其中已经整合的成为有系统研究的数个专题,则另外归聚分别捆扎。先生告诉我,这样便于取用;而眼下拟整体系统地整理拓本的目的,是觉得自己搜集已有规模,也有环境条件了,希望最终能按秦汉至元明年代顺序存放。我是后来才渐渐明白,北山楼所藏拓本究其数量而言,无疑以造像类为大宗,其中仅龙门山魏齐造像记拓本约计六百余纸,还不包括无年月、年月泐尽、人名缺落、文句不全者。先生分为三种名目,一是造像碑,二是造像记,三是造像。故当年安排我首先整理造像类,按他要求的三种名目标准分别归类,凡碑石式造像,或有阴侧全拓,皆归于“造像碑”;凡仅拓记文,归于“造像记”;凡佛像、佛龛和记文全形拓,则皆归于“造像”。先生如此著录分类的方法,较之以前著录家通称“造像”,要准确得多,一看名目,即可知其实物形状和拓本体例。因为饭桌上摊不开,先生命我把拓本摆在床上,教我一份份整理,浏览大体、细加阅读、辨别判断、分类编目等步骤。碰上吃不准的,看不明白的,就马上请教。有回整理一包皆小纸的龙门造像题记,有一段“天大大好也”,甚有情趣,乐不可支,先生见状也笑了说,这类小纸都是小型佛龛铭记,从来不知其确数,皆为记录老百姓的事由、愿望、祈福及报恩,极有意思,如有年月、姓名就具备石刻拓本编目要素。有时雨天下午,遵嘱倘有空也会临时骑上脚踏车前往北山楼作业。先生开玩笑说,我这里变成了小作坊。我高兴道:我也成了跟师傅学手艺的“小徒弟”。这样很快就过年了,元宵节前又“开工”,分清三大种类,排比次第,并做简单修补。学得正欢时,我计算已有三个月,我跟先生提起自己够不够格,他却笑话忘记了之。拓本多有残蠹损坏,先生教我用平时积存的零散陈纸,选色泽接近的,把墨纸破损残处黏贴修补,不至于裂缝越来越厉害。使用的浆糊是先生自制的,取一点点明矾、或樟脑丸用温水溶化,倒在面粉碗里搅拌成糊状,再用沸水冲入,稀稠适当。我每次去时,先生已请“阿姨”拌好一小碗浆糊让我使用,还备一把楠竹平头小镊子,专门拉平细微折皱。傍晚走时带上数纸小拓本,一把竹起子,一只盛满浆糊的水果广口瓶,回去后在工作室托裱,“上墙”则在文件大铁柜背面。而此多年前,先生曾搜集过一些废弃的古碑残纸,每品裁下字迹一尺左右见方,准备把汉至唐宋的碑版字样,装成册页,作为玩碑的一种形式,还能编一本名曰“碑式”的图集,亦准备一起托裱相关拓片残纸。先生挑出一部分需要钤印的拓本,教我布位章法,即选择钤在拓本适当位置,再在他的收藏印章中挑选大小适中、朱文白文及内容合适的用印,并示范钤印了不同类型的十几幅大小拓本。但对我来说是一道难题,缺乏操作的基本功,先生所说的持印手感,要求是端雅稳妥,我掌控不好,一不小心就钤得走形不规整,发生用力不均而印色不匀,有几方打得横竖歪斜,显然被我破坏了拓片的美观,心里挺难受的,欲求助于印规。先生看了总笑道,拓本上打得不好的也有,我也有钤倒的,有些收藏名家请人打的不好,或不慎的都有,只要细心一点就行了。先生越是宽容,我越生怕损害拓本,更为紧张了,往往画虎类犬。先生则越加鼓励,没关系,多练习就会好。先生使用的粉彩印泥瓷盒,款署“洪宪年制”,说是抗战前在杭州喜雨台茶楼得之,年从沪江大学宿舍搬回岐山邨家里,这只印泥盒居然还在。印泥也颇考究,是托松江同乡朱孔阳置办,先生很注意护养,叫我空闲时就用牛骨印筋搅拌印泥。在拓本上钤好印后,我也习惯立刻用裁好的小纸覆盖在上吸干印泥,但先生却说了一个更好办法,即让印泥自然晾干,这样拓本上的钤印效果会好,尤其是在拓墨层面钤下的字色,更富有立体感。后又让我向钱君匋先生讨教,几年下来,我已能不持印规,也敢在墨纸上钤印。再后来,先生干脆提议,请高式熊先生教我拓印章边款。有十来年,我上班地点离羽弓斋非常近,骑上自行车五分钟可到,因而常往请教,有时高先生会来我办公室小坐讲解示范呢。元初砖,会稽周氏凤皇专斋传拓本三此前,先生按品类存放所藏,实属无奈之举。把汉碑、魏碑、晋碑、南北朝碑、隋唐碑和摩崖巨刻,均存放十来个大小不一的纸板盒内;造像、经幢、塔铭、墓志之类,都是二三十份用“申报纸”捆为一束;再小一些的题刻、题名以及拓片小纸,利用邮寄过的大号牛皮信封,裁开裹成纸包,一包包的很多;一般都在拓本纸背粘贴先生书写题名年代的毛边纸小签条。先生说,从前藏家都印制专用拓片袋(先生又叫“碑袋”),可自己没有这个条件;但近年买不到拓片,又写小文章,得了不少稿费,有余钱买牛皮纸,制作拓片袋,一份份的整齐存放。嘱我有空去纸行看看。没过两天,恰巧到南京西路上海美术馆,在马路对面纸行买了五张双面牛皮纸。想不到先生说,这纸太好了,可这么多拓片,价钱吃不消的。这让我转而一想,我每次来招待的点心可买三五张大纸呐,先生却重重地说:“迭个两桩事体,弗搭嘎哦。”接连几天,我跑到瑞金路、淮海路口的纸行,又去福州路、山东路口纸品店,还去过河南北路、近武进路那家,又购得十来张不同的单面牛皮纸,先生看了,觉得好是好,还嫌价钱贵,先用这些好纸做了一批较大的碑袋,专门存放汉唐巨幅。有天,我乘15路电车在浙江北路、天目路终点站下车,恰好看到一爿南纸店,进去看到一种较薄的竹帘条纹包书纸,价格便宜。先生看了高兴得很,我便在一个中午骑着脚踏车一下子采购五十张。这种纸用完后又买了几次,但厚薄颜色皆有差异。在先生布置下,自制拓片袋施行流水作业,先从造像类拓本开始。根据先生设计大中小号规格的样袋标准,按每批大张尺寸,确定裁纸开数。我把大张纸裁开,再和先生一起折成袋式,“阿姨”刷浆糊粘贴封背中下两条封口。等浆糊干透,先生按我备好的拓本,在袋正面书写拓本名称、年代等,偶尔写错,就裁毛边纸或宣纸签条重写粘上。再把拓本一一装入袋内,先生存有十来副线装书木夹板,恰好派上用场,配好布带,一般三十左右一扎,先生还命我正书签条粘贴木夹板上;余下的就用硬纸板替代,也是三十上下一夹捆起来。先生边干边聊谈一些富有知识性、趣味性的“金石丛话”,常有旧闻趣事,说的我笑,他自己也笑,很是快活,有几次特别说起收藏赏玩的立身行事之要,告诫我欣赏别家藏品要谦虚谨慎,不可自以为是,妄加评论。朵云轩有种特制五色浮云水印笺纸,旧藏家题签多用此纸,先生亦有旧存,便取出使用。后来我在南纸店发现一种染色云纹纸,以为可作书写拓片袋题签,先生试了试,觉得还好,我又去选了二三种颜色。这种仿制纸有点吸水性,类似熟宣,先生写来很顺手,我看了心里一阵阵的欣悦,先生的字太漂亮了,忍不住叫好,请他落款。先生说:“只是记录一下而已,不能算题签。如要写题签,这么多,写不过来的,再说纸也要裁大一点,这样的话,拓片袋更要做大点,太费纸了。”又问可以钤印吗,先生说如果纸上有余地就可以。有时,看到拓本纸背先生早先题签有空处,就顺便加盖先生印章;遇到前人无署名无钤印题签,如可能亦钤上先生收藏印。而今,当年自制的几种规格纸质不同的拓片袋,已与北山楼所藏拓本一同流散,有时见拍卖图录刊载,有时在继起藏家手里过目,真有点像在马路上偶遇失散多年的亲朋,似如梦境,悲欣交至。尤其在拍卖图录上见到两本,一《永建五年食堂画像题字》,独山莫氏影山草堂、嵊县商笙伯安庐、扬州吴载龢师李斋递藏;一《潘城录事参军杨居墓志》,志盖有图像,山阴吴氏钟玉书室藏本。因为有好几年,先生已把拓本视为艺术品,一直把这两本放在写字桌抽屉里,随手赏玩,讲讲趣事,兴味盎然。前两年,当我读到戴燕教授所说“我们常说的一流学者,应该还是俗话所说‘干活的人’”,不禁感慨,北山楼自制拓片袋的情形,就会萦绕在我的脑海里,想起先生自制拓片袋的专注神情,又教我修补书籍,还教过装订四孔和六孔线装书稿的手艺,学了定位尺寸、锥子钻孔、穿线顺序和线头打结等活。此时,耳旁也会回旋先生在游记里所说:“但我实在坐过一叶小舟,在这许多险绝人寰的乱滩中平安浮过。”敬仰与温情之感油然而生,曾经带着照相机,跑到岐山邨弄堂里,对准从前北山楼存放拓本在晒台上搭建之阁楼,拍摄留念,可谓“落花流水春去也,北山楼上”。四转眼年夏间,造像类拓本的整理基本完工,也作了记录。先生见我中午时分来到,总是满头大汗,说:“天太热了,你也放‘暑假’吧。今兹的进度已大大超出我的预想,等学校开学后再继续。”我问:“您是否需要休息一段时间?”先生说:“我倒没关系,镇日待在空调间,饮水看书。我担心你冒着高温跑来。”我忙答:“不怕热,没事的。”确实我能置身于“不趋时”“不避苦”的氛围,毫无“吹拂”“推挽”利益,仿佛感受到学林间罕见之清流,又享受先生特有的“静以修身,俭以养德”之淡定时光,内心真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欢喜,哪里还会感到炎热呢,只觉得淡淡的雪茄香味。如是、年的夏间,年已八十五六高龄的先生都没得暑假,照旧工作不息。然此后连续三四年暑间,皆因先生住院、获奖等原因,整理拓片工作临时暂停,我也有长短不一的“暑假”,先生就给我布置功课,开个书单命我读些入门基础书,还有必备左右的工具资料书,像《中国历史纪年表》《简明中国历史地图集》《订正六书通》《金石萃编》《碑别字新编》《石墨镌华》《八琼室金石补正》《石刻题跋索引》《语石》,先生还供应了林志钧《帖考》、岑仲勉《金石论丛》、唐兰《古文字学导论》、马衡《凡将斋金石丛稿》诸书。虽说是由浅尝起步,囫囵吞枣般读了几种书,但没经过阅读古典文献的初级训练,越读越吃力,在整理记录时根本不顶事,常感力不从心。其时我连“说文”也没学过,许多金石文字不能辨识,年暑间先生住院前布置的功课就有此书,我即入市购得影印的《说文解字注》。先生针对我基础差、底子薄而因材施教,辅导做学问应该具备的态度与方法,讲授历史年代学知识,以及按年代编次方法。先生说,你已一本本找这方面的书看,学习前辈学者的论著,对拓展自己的研究视野会有帮助;既已了解这门学问的大体状况,阅读方法就要进一步,在思考与实践中碰上具体问题,需要自己去研究解决,这样就能逐步入门。先生强调做学问要有扎实的读书基础,学会运用各学科资料,保持对能证经补史材料的敏锐度,而互证互辨尤要审慎。有次他说墓志起自东汉,在洪适《盘洲文集》“跋文章缘起”有说,我就去查,果然在卷六三。曾为我举例,对芮城出土残石的考时,就使用史地常识,考证为北周时物;在辨证《晋陵郡长史护军段承宗志》时,指出“承宗,段志玄之曾孙也,然志文中序其先世官爵,颇有与唐史异者”,源于他的博学、才识和睿智;又如柳公权书《义阳郡王苻璘碑》无立碑年月,先生以柳公权署衔考之,认为书丹当在开成三年。《水经注碑录》出版后,又印出《北山集古录》《金石丛话》,着实让先生高兴了一阵。我深知他出版著作的曲折不易,当“集古录”样书寄来后好几天,很像过节那样兴奋,先睹为快,边读边感受亲切,犹如温习先生传授,有的内容聆听讲过,有的内容亦曾誊抄。先生说,你光看不行,写篇“提要”给我看看,只需二页文稿纸就可。我虽然觉得先生布置的功课很有意义,却暗暗叫苦,力所不逮,岂能率尔操觚。先生看我不克胜任的着急样子,随手取出一份剪报,谈了自己所写的读书随笔,指授写作要点、规范和经验。为不使我勉为其难,又说:我能印出这本书,很不容易,但并非十全十美,应该总结得失;你回去准备一下,下周来讨论,从内容到形式,看看有哪些经验、教训,或者建议,怎么想就怎么说。后来,先生又命我把这两本书都校对一过。其实在样书甫一寄来,先生即校阅并在新书上作了订正,而眼下是特地布置给我的作业。我逐字逐句地校读,由于缺乏文史学、金石学诸多常识,实在不易,仅检出几处明显的误字。当我交给先生时,他便翻看便笑道,还有很多错处没能校出。即为我一页页检查,连排版字体字号、行距空格的误处,皆作批改。先生谨严笃实的治学态度贯穿始终,不容有我有丝毫的粗心偷懒,我至今保存着经先生批改的校本,《金石丛话》还是利用一本装订误版。如此训练,让我受用不尽,亦养成习惯,凡先生印行的、包括拙编的新书,我都作校阅核对,包括撰稿和发表时间等,并利用自己编撰的机会积极比勘校订。《北山楼金石遗迹·北山楼藏碑见知辑目》书影五北山楼所藏数量次之为墓志,居多的是北魏、东魏、北齐、隋唐志,兼及墓碣、塔铭等。在整理妥善后,检出复本、摹刻本和伪刻本就有六百余纸,遂存于先生抗战时在香港购置的一只小手提皮箱里。先生要求我在整理时,首先记录朝代年号、立石时间、书体及撰书人、志盖侧纸数,并在释读志文的基础上拟写题名,把题写每志名称作为专项练习的重点功课。第一次布置了五本唐代相对较冷僻的且志文清楚完整的作业,要求释读志文并断句,题写出每志名称,列出名字、籍贯姓系、官职德行、享年及卒葬年月。一周后交稿,先生见我把志文第一行首题或志盖文全部抄作为题名,无奈地摇头苦笑说“不对的,不对的”。每当我犯错时,先生总是顺手取出小甜食,或小雪茄,边吃边指点为何出错,怎样才能正确。他要求我不急切,把志文读明白再练习拟题。有时我看到工具书上也有现成题名,觉得不如照搬,先生便指点培养自己以解读实物材料、原始文献为立足点的能力,掌握阅读、考证和整理的方法,在看了诸家题名,切勿做搬运工,应该学习借鉴其方法,获得学问知识,如有新的认识,这就进步了。而我对于原始文献,读得不细不深,往往出错。整理时,一般都由我将整理记录后的用另纸写下题名年月后,先生一起法书签条,我再逐条粘贴碑袋或拓片背面。有次,他查看装入袋内的拓片,觉得题签时间有疑问,忙打开拓片核对,原来是我误录时间。他告诉我,不能见到年月就当立石时间,一定要把志文读清楚。并对我这个缺乏学养的浅陋“学徒”,不惜苦口婆心从“ABC”讲起,且深入浅出,讲了目录学、款识学、历代职官制度、历史地理等相关初步课程,教我编制金石拓本目录的基本技能,又针对性地开列书目,先从“大部头”的赵明诚《金石录》、于奕正《天下金石志》读起,还读钱大昕《潜研堂金石文字目录》、叶盛《菉竹堂碑目》、王鲲《话雨楼碑帖目录》、端方《陶斋藏石目》、顾鼎梅《河朔新碑目》,一册册阅读,按先生要求做笔记。再进一步,先生辅导我读赵均《寒山堂金石林时地考》、武虚谷《授堂金石跋》、吴荷屋《筠清馆金石文字》、冯勺园《石经阁金石跋文》、张德容《二铭草堂金石聚》、赵琴士《古墨斋金石跋》、方朔《枕经堂金石跋》、郑幼惺《独笑斋金石文考》、赵万里《汉魏南北朝墓志集释》诸书,先生仍布置我每本书读后习作“解题”“提要”。先生常说,学问就是从读书起步的。读书期间,先生再教使用目录、跋文进行搜集资料和分析史料的门径,使我慢慢地能懂得他曾以于右任之言教我:“每览志文,于征伐官制诸端,可补前史疏漏,于氏族之可考南北播迁之原委,于文辞可增列代骈散之别录,于书法可识隶楷递变之途径,学者寻绎史材,且不止此,亦治文史者之一助也。”(《说文月刊》年第3卷第10期渝版第4号《鸳鸯七志斋藏石记目录》)早前先生在碑估处购买拓本,大都为一束起售,以致“有志失盖”“有盖无志”“志盖不合”的情况,亦如叶鞠裳所说:“凡墓石出土,其盖往往缺失,十不存五”(《语石》卷四)之情形。因此,先生取出诸纸多余的志与盖,叫我整理时顺便练习觅配上下相合。这是一个艰难寻找“志与盖原配”的难题,先生说,首先要见多识广,方能有助于辨识,一是广泛阅览历代墓志拓本,一是多读各种考校碑版著述。于是,从了解墓志早期不尽相同形状特征、志文体例、行款格式,延续至南北朝逐渐趋同,隋唐形成相对通式规制,一路讲来,例举比对不同时代风尚、书体演变。这又是一个细致释读审视过程,有时经过条分缕析,觉得或许可能聚散,还要用尺来测量比较拓本。况且每次拟配合离散之本,往往很难“立竿见影”,偶然碰巧解决,使志盖合璧,那是一件多么高兴的事呀。而更多是悬而未决,不知所终。当时还有个计划,先生认为,早期一般方形志盖,多偏重保护作用,以后越来越考究,镌刻标题像碑额那样,藻饰趋于华丽典雅,篆书、分书、正书及飞白书,诸体皆有,字迹精美,很有艺术特色。随后就把剩余的志盖,作为专题收集,也能察知历代形制、书风艺术之演变。六那时期,想做的事太多了,总是心浮气躁的表现。先生就以“惟精惟一”教育我,至今我还保存先生的法书呢。有回,我想跟着魏绍昌先生北上游玩一周,先生笑道:“去一个礼拜,加上出发准备、返回收作,搭前搭后各三四天,就是两个礼拜,值吗?”其时,我受绍昌先生影响而热衷于民国漫画史,又经萧关鸿先生绍介拜识许四海先生,始好紫砂壶艺。先生对我的“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并不责备,至多笑道:“爱好不能太多。”可那天客人走后,找纸写了“艺精于一”给我,恳切地说:“我年轻时也没耐性,缺乏锲而不舍的精神,加上生活环境动荡,虽做过很多学问,经常见异思迁,半途而废。你爱好广泛都好,但你要展开更深入的研究。”像我这样不成器的“学徒”,先生并不视如敝屣,多为我“不懂事”而劳神操心,时时纠正我的幼稚行为。先生建议说:你可减少晚上在外活动,最好能在家做点安静的事。于是,分配给我誊写他以往所作题跋题记以及整理著述。我用钢笔抄在文稿纸上,每周带去交作业,先生仍是逐字逐句为我改正断句标点、抄错误字,起初被批改处很多,我再带回重抄。后来经先生不断指教,也渐渐熟悉辨认手书字迹,差错逐步减少。至此,能安心打发业余时间,夜晚灯下抄稿,成了习惯,感受先生治学的恬静心境。先生准备自印“北山楼”稿纸给我使用,专门设计二三种式样,但我觉得自己的字实在难看,且抄写时废品亦多,岂非浪费,故一再恳求免之。受先生影响,亦爱好访书,假日走得尤勤快,陆续访得如《两浙金石志》《闽中金石志》诸种影印本,作为备查资料。当时先生已足不出户,可对出版消息甚为留意,年代初中国书店印出邓之诚《骨董琐记》,让他大为高兴;次年黄山书社影印《饮流斋说瓷》,更是喜出望外,又盼望重印叶恭绰《遐庵谈艺录》。先生对类书颇有兴趣,还为我讲述,一五一十,如数家珍。先生激发我的阅读兴趣,对我来说是治学的发动机,而先生读书之趣味深深熏染我,促使我有所实践。纵览先生的治学生涯,“整理编录”作为他研究学问的一项重要的创造性工作,曾读过不下十余篇其撰写的有关编辑出版的“计划”“设想”“拟目”,多为丛书体例,大都构想窃以为出版佳制,然几乎石沉大海。所幸逃生的“词学集刊”“百花洲文库”“外国独幕剧选”,至今显现学术内涵、文化质量上的出版价值,其编辑理念、编辑方法的气象格局,形成“北山楼”治学的一种特质,既是辑佚整理的治学造诣,又体现一种洞察判断的学术素养。刘梦溪先生《学之诤友而士之君子》文中说:“好的编选整理,与文献研究庶几近之。”诚如是也,老辈学者多注重“善述”,以为究其功力不亚于“善创”。想当年,先生拟目有“金石杂著”“历代文物拓片图鉴”“秦汉石刻图录”“魏晋南北朝碑刻图录”“陕西石门摩崖留影”“洛阳龙门造像图录”“历代碑刻墨影”,皆有约稿及投稿的经历,最后都不了了之。大约在、年间,先生再谋求印行《唐碑百选》,亦不果。我知道一些先生心里的憾事,先生这样写过:“我这些拓片收集不易,我身后势必散失,如果这些拓片也都毁灭,恐怕以后的人永远见不到它们的形象及文字,我这本书目的在保存拓片形象。”(《编印文物欣赏计划》年8月4日)可尠有助力,好歹他也习惯了,仅在与老友陆谷苇谈笑间,不免有点苦涩味,“写好的,原稿包好,掼在阁楼上算了”。(见谷苇《从“出土文物”到“杰出贡献”》)然而,先生无论处在何种境遇,从来没有放下手中的笔,写成多部书稿,除了那时印行的《水经注碑录》《北山集古录》《金石丛话》,其他金石著述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而束之高阁。年后,我把手头正在进行的摄影专题赶紧结束,遂告别照相机,这样节省大量业余时间,可更加专心当“学徒”。每周仍一二个下午协助整理,而誊稿则利用晚上时间,一晃五六个年头,眼看积稿成堆,曾构想在继《北山集古录》印行后,能编一本左文右图形式的金石杂文。这一想法得到先生肯定,他说,“像《西清古鉴》《两罍轩彝器图释》《愙斋集古录》《居贞草堂汉晋石影》这类图录形式的书早已有,我也想把自己搜集的拓本编几本出来。那你就编一本,试试看。”七先生讲究珍本旧籍,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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