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期间，尽量减少外出。去年春天，网络上就已出现“云赏花”“云看展”，今年春天，我们不妨抽出时间来“云春游”，读读书，看看古人春游都去哪些地方，看了些什么，想了些什么。
对南京人来说，“春牛首，秋栖霞”，春天是要走一趟牛首山的。但这句谚语出现在年代，在此之前，古人是怎样看牛首山的呢？这一期的“纸上悠游”栏目，就让南宋诗人杨万里带我们去一趟牛首山。
牛首山明·文伯仁
一
年三月，寒食日的前一天，已在江南东路转运副使任上做满一年的杨万里决定再次巡行江南东路各地，考察政绩。
他从长干桥出发，一路向西南而去。经过牛首山，但见春风早过，到处涧草茸青、杨絮残痕。他写下一组七首《寒食前一日行部过牛首山》，为我们留下当时当地的历史景象。
其中一首诗这样写到：
出了长干过了桥，纸钱风里树萧骚。
若无六代英雄骨，牛首诸山肯尔高。
“纸钱风里树萧骚”，扫墓祭奠，化烧纸钱，正是寒食节的习俗。杨万里所处的年代，上巳、寒食、清明尚没有“三合一”，要到宋元之交，上巳的踏青、寒食的祭祀习俗才完全融入到清明节里。所以，杨万里诗题中才会写“寒食”而非”清明“，此时他只见牛首山左近，纸灰飞舞，风吹山林，发出飒飒的响声。
牛首山自古便是南京的一处墓葬区。六朝时，王侯将相外，墓葬地点要么在石子岗，要么在幕府山南麓，要么便在牛首山。而我们熟知的谢安一族，自六世起也葬在牛首山。
当然，对力主北伐抗金的杨万里来说，此时路过牛首山，还会让他生出另外的感触。
牛首山因双峰角立，东晋时，曾被王导指认为“天阙”，即上天造就的两个石阙。石阙是天子、诸侯宫门外的建筑，是国家颁示教令的地方。立石阙能体现国家的礼制与威仪，具有重要的象征意义。
对这件事，《南史·何胤传》中写到：
世传晋室欲立阙，王丞相指牛头山云：“此天阙也。”是则未明立阙之意。
山谦之在《丹阳记》中写得更为详细：
晋室南迁之后，晋元帝司马睿想在正南门宣阳门(即现中华门)外攀比义兴(宜兴)汉司徒许彧墓前的二阙兴建双阙。丞相王导请晋元帝乘舆出宣阳门南眺牛首，说，这牛首山两峰对峙，“此天阙也，岂烦改作！”元帝欣然打消兴建双阙的念头。
王导之所以这么说，一是深知东晋草创，不宜劳民伤财，二是以牛首山双峰为天阙，让人们认为晋室南渡至此，以建康为都城，实属天命所归，顺天之举。给这个政权的确立以天然的合法性。
如此一来，牛首山的地位便非同一般，它不再是普普通通的一座山峰，而是皇城“营建”的一部分，国家权力与威仪的象征。这也正是杨万里诗中所说“牛首诸山肯尔高”的真正涵义。
“若无六代英雄骨，牛首诸山肯尔高”，杨万里认为，牛首山之所以有如此崇高的地位，当然和六朝时期的诸位英雄的军功有关。淝水之战，谢玄以8万兵力击溃前秦20万大军；刘裕北伐，将南方疆域一路向北扩展。如果没有他们奋勇杀敌，与北方相抗衡，偏安江南的局面不可能保得住，“天阙”也不可能立得稳。
杨万里对此感同身受。因为他身处江南，时在南宋。而那也是一个偏隅江南的时代。
雨花台明·文伯仁
二
杨万里出生的时候，靖康之变才发生5个月，南宋王朝刚刚建立4个月。
他7岁，岳飞收复襄阳六郡；
他9岁，岳飞率师北伐，顺利攻取商州、虢州等地；
他13岁，岳飞先后收复郑州、洛阳等地，在郾城、颍昌大败金军，进军朱仙镇。
生长在那一时代的人，自幼都知晓抗击外敌，保家卫国。
陆游比杨万里大2岁，力主抗金；
辛弃疾比杨万里小13岁，力主抗金；
杨万里自步入官场起，更无一丝动摇地力主抗金。他甚至在一首诗里写过岳飞，为岳飞鸣不平：
君不见飞功成不抽身，却道秦家丞相嗔。
“却道”二字，让笔锋直戳戳指向太上皇赵构，讽刺起来也是不留一毫情面。
面对有着“天阙”之称的牛首山，杨万里不可能不想到南宋的局势，也不可能不想到岳飞和“中兴四将”。更何况，牛首山还是岳飞抗击金兵之处。
建炎四年()，岳飞在牛首山伏击金兵，大获全胜。《宋史》记载：
兀术趋建康，飞设伏牛头山待之。夜，令百人黑衣混金营中扰之，金兵惊，自相攻击。兀术次龙湾，飞以骑三百、步兵二千驰至新城，大破之。兀术奔淮西，遂复建康。飞奏：‘建康为要害之地，宜选兵固守，仍益兵守淮，拱护腹心。’帝嘉纳。
是岳飞收复了南京城，让江南江北的界限再次分明，“天阙”也才再次具有了象征意义。
可是，杨万里经过牛首山的这一年，岳飞已被害整整50年。
“若无六代英雄骨，牛首诸山肯尔高”，杨万里的这两句诗只怕是话里有话。
杨万里的力主抗金还可从另一件事给出证明。
年三月三日，也就是杨万里刚刚到任南京任职江南东路转运副使任，屁股还没坐热，便去雨花台为叔祖杨邦乂上坟。
杨邦乂曾任建康府通判，年十月，金兵南侵，建康留守杜充等人降金，杨邦乂奋勇抗敌，兵败被俘。金人劝其投降，杨邦乂严词拒绝，并咬破手指，写下“宁作赵氏鬼，不为他邦臣”。金人允以官职，杨邦乂以头碰柱：“岂有不畏死而可以利动者？幸速杀我”。杨邦乂又在兀术的宴会上大骂，被割舌开膛，剜去心脏。
虽然在《三月三日上忠襄坟因之行散得十绝句》中，杨万里并未写到杨邦乂的英勇事迹，但方入南京就来祭扫，本身就说明了他的抗金立场。
牛首烟岚明·陆寿柏
三
刚到南京的杨万里，除了祭祀叔祖，也想着四处游玩。杨万里对金陵早就倾慕，他曾说：“金陵，六朝之故国也，有孙仲谋、宋武之遗烈，故其俗毅且美；有王茂弘、谢安石之余风，故其士清以迈；有钟山、石城之形胜，长江、秦淮之天险，故地大而才杰。”
在这组诗中，杨万里同样给我们留下了清明前后的南京世象：
“游人不是上坟回，便是清湍禊事来”“女唱儿歌去踏青，阿婆笑语伴渠行”“粉捏孩儿活逼真，象生果子更时新”，踏青、上坟，有吃有玩，和现在也并无二致。
只是，这座古老的城市，很多地名和书籍记载的对照不上了。他在给叔祖祭扫的祖诗中，有一首写到：
除却钟山与石城，六朝遗迹问难真。
里名只道新名好，不道新名误后人。
和城市街巷的名字常常更换不同，牛首山这个名字千百年来很少变化。因两峰对峙象极牛角，而名牛头山、牛首山，因王导的“天阙”之说，唐时又多了一个名字“天阙山”，此外，再无其他名字了。
在杨万里生活的那个年代，虽常见诗人写牛首山，称赞它是登高远眺长江的绝佳处，但没有文字说明它是春游的首选之地。杨万里在组诗《寒食前一日行部过牛首山》中所写的景象，也远没有他在雨花台祭扫叔祖时所见的那般热闹。
牛首成为春游首选之地，是在明清之际。有学者考证，清人陈章在年写的一篇文章中首次提到“春牛首秋栖霞”这一说法，之后，“牛首烟岚”入选金陵十景、十八景、四十景、四十八景，它的春景渐渐为世人所重，“天阙”、抗击外敌的涵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渐渐淡却。这大概便是我们和杨万里所见的牛首山的不同吧。
扬子晚报/紫牛新闻记者臧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