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信书、不如无书。因为书籍的写作背景,难免受时代的干预。
初平年间(-)是“诸侯讨董”到“群雄割据”的过渡期,鉴于诸多原因,记载并非详实,隐讳颇多。
主要原因有二。
其一是曹操对“兴家始末”多有讳言,发迹后竭力撇清“附于袁绍”的过往。
其二是黑山军的动向。以线索人物壶寿来看,黑山军不应被视作“贼军”,而应被看作被董卓招安的“王师”。
毕竟黑山张燕的官方身份,是灵帝敕封的平难中郎将。“黑山贼”只是曹魏叙事下的蔑称。
彼时参与拥立刘虞的曹操,跟随袁绍对抗黑山,其本质是“另立朝廷、抵抗王师”的僭逆之举。
《武帝纪》对曹操“发迹兖州”的过往,语焉不详。其中隐瞒略过的、当是“附庸袁绍”与“激战黑山”的黑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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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黑山军的性质问题
“黑山军”并非贼军,而是关中麾下的王师,用以对抗关东袁绍。
黑山诸头目,早在灵帝时期便接受了朝廷招安。张燕为中郎将,杨凤为校尉。
燕乃遣使至京师,奏书乞降,遂拜燕平难中郎将,使领河北诸山谷事,岁得举孝廉、计吏。--《后汉书朱儁传-附传》
从张燕可以“每年举孝廉、计吏”的特权来看,可以将黑山军团、看作一个“特区”性质的“郡级行政单位”。其酋帅受官,绝不止张、杨二人而已。
灵帝死后,未见黑山军“弃官做贼”的记载;关东兵起,也未见黑山军“参与讨董”的记载。可见黑山在初平初年(-),政治立场上、与董卓并无矛盾。
黑山军不仅未参与关东诸侯的讨董行动,反而联合公孙瓒,抗击“讨董盟主”袁绍。
袁绍与公孙瓒争冀州,(张)燕遣将杜长等助瓒,与绍战。--《魏书八张燕传》
历来皆将“公孙、张燕联军”视作公孙瓒为吞并冀州、而主动联合黑山;实际恰恰相反,是张燕主动联系公孙瓒对抗袁绍。
线索人物就是壶寿。
壶寿是“长安所署冀州牧”。长安即“关中政府”的代名词,指代先后在董卓、李傕、郭汜控制下的西凉霸府。
有趣之处,是“冀州牧壶寿”,一直呆在黑山军之中。直到被袁绍杀害。
(袁绍)讨于毒,围攻五日,破之,斩毒及长安所署冀州牧壶寿。--《英雄记》
关中署置的冀州牧,竟与黑山军搅在一起;足见张燕集团的性质,实际是“臣事关中”的董卓盟军。
类似性质者又有关中所署“兖州刺史”金尚,用来牵制“伪刺史”曹操等等。
黑山张燕,盘踞山谷,人众百万张燕的集团性质和政治倾向,是尤其需要明确的。如果单纯将其视作“黑山贼”,则无法理解其对抗袁绍的原因。
《三国志》秉承“晋承魏祚”的原则,不免为尊者讳;因此冀州牧壶寿、以及张燕“岁举孝廉”的身份线索,均不见记载。成书于刘宋的《后汉书》因为忌讳较少,故可秉笔直言。
黑山军对抗袁绍,本质是“王师”对抗“贼军”。有趣的是,张燕代表王师,而袁绍则代表贼军。
②韩馥、刘虞与曹操的立场问题
初平初年(-)的关东军阀身份定位,是很值得挖掘的问题。
(1)韩馥与董卓的关系
韩馥的固有形象,是“昏头昏脑、胸无大志”的窝囊废。坐拥千里冀州,却被袁绍恐吓得“主动让贤”,最终死于茅厕,贻笑天下。
实际并非如此。
韩馥直至中平六年()八月还在洛阳任职,是董卓任免其出任冀州牧。因此,韩馥的政治倾向是值得探讨的。
幽滞之士,多所显拔。(卓)以尚书韩馥为冀州刺史。--《后汉书董卓传》
在初平元年()正月,关东暴乱之时,韩馥招募冀州诸从事(高级州郡吏),咨询战和大计,开口竟然是:
“今日之事,我助袁绍、还是助董卓?”
馥得移,请诸从事问曰:“今当助袁氏邪,助董卓邪?”--《英雄记》
可见,韩馥出任之始,其政治立场无疑是倾向董卓的。在治中从事(刺史麾下三把手)刘子惠的劝谏下,才倒向了叛军袁绍。
因此,初平年间(-)董卓布置在关东的棋子,除了孔融(青州)、公孙度(辽东)、刘表(荆州)之外,韩馥(冀州)亦在其中。
(2)曹操与“拥立刘虞”的关系
王氏《魏书》与陈寿《魏书》均异口同声地表示,袁绍与韩馥谋立伪帝刘虞,遭到曹操抵制,甚至称“曹操自此暗怀杀袁之计”。
太祖大笑曰:“吾不听汝(立刘虞)也。”绍复使人说太祖,太祖不应。由是益不直绍,图诛灭之。--王沈《魏书》
实际就彼时袁曹关系来看,曹操衣饭皆仰食于绍,不可能忤逆袁绍之意,更不用提“图谋诛绍”云云。
关东自立天子且刘虞死后(),曹操遣使通好关东时,李傕便公然指责曹操“自立天子”。
太祖领兖州牧,始遣使上书。傕、汜等以为“关东欲自立天子,今曹操虽有使命,非其至实”,议留太祖使,拒绝其意。--《魏书十三钟繇传》
毫无疑问,这是陈寿留下的曲笔线索。意在证明,关东谋立新君(刘虞),曹操亦参与其中。
这不难理解。
如果不立新君,关东诸将的性质就是“叛军”;但拥立新君,则可以堂而皇之地“奉天伐罪”,一跃成为“王师”。
袁绍、韩馥彼时为了强化刘虞的法统,甚至不惜造谣,称刘协非灵帝亲子。与其说是“戏精上身”,不如说是“形势所迫”。
馥以书与袁术,云帝非孝灵子,欲依绛、灌诛废少主,迎立代王故事。--韦曜《吴书》
注:虞不敢受帝号,但依然与袁绍联合。而绍则借刘虞之名擅署官职,二者合作愉快。
刘虞之立,也是张燕对抗袁绍的导火索。
因为张燕的官位是灵帝赐予,自然会拥护灵帝子嗣(献帝);而刘虞不过远支宗亲,在张燕眼中,是伪帝无疑。
③曹操的兖州发迹史
曹操在兖州的发迹过程,诸书语焉不详。基本都是前后颠倒、缺载甚多的秽史。
一言蔽之,曹操在兖州的兴家史,本质是“袁绍在河北的开拓史”。曹操不过是作为附庸、参与其中。
可以讲,曹操从“东郡太守”到“兖州刺史”的过程中,全部是以“袁绍偏师”的形象出现。二者的关系,可以类比为“孙策之于袁术”,属君臣关系。
(1)东郡之战
初平二年()夏四月,董卓焚毁洛邑,西还长安。关东诸侯在“山中无老虎”后,立刻蹦跶起来,开始了疯狂的内卷与残杀。
三个月之后,冀州牧韩馥被袁绍胁逼,黯然下野。
夏四月,卓还长安。秋七月,袁绍胁韩馥,取冀州。--《魏书一武帝纪》
而之前“惨败荥阳、士卒多叛、兵不满五百”的落魄军阀曹操,也突然间精神抖擞,引兵入(兖州)东郡,激战十万黑山。
更可怪者,是此战曹操居然还打赢了。
兵谋叛,夜烧太祖帐,太祖手剑杀数十人,余皆披靡,乃得出营;其不叛者五百余人。--王沈《魏书》
黑山贼于毒、白绕、眭固等十馀万众略魏郡、东郡,王肱不能御,太祖引兵入东郡,击白绕于濮阳,破之。--《魏书一武帝纪》
电扫黄巾定黑山世上岂有五百打十万的道理?难道是皮萨罗大战印加军?
袁绍胁夺冀州之前,曹操籍籍无闻;袁绍胁夺冀州之后,曹操便小宇宙爆发,痛击黑山“十万大军”。其中硍节一目了然。
那哪是什么黑山?那分明是王师!因为关中所署的冀州牧壶寿,此时就在张燕军中。
换言之,袁曹联军是在与“汉廷”争夺冀州与兖州的控制权。壶寿、张燕是王师,袁绍、曹操才是贼军。
只不过陈寿不好秉笔直言,要不然扣个“侮辱魏武、影射新朝”的大罪,可就小命不保了。毕竟晋承魏祚,起码的避讳、该有还是得有。
(2)内黄之战
初平三年()春,袁曹联军又在内黄县(属冀州魏郡)大破张杨、于夫罗。
太祖要击眭固,又击匈奴于夫罗于内黄,皆大破之。--《魏书一武帝纪》
有趣之处,是《武帝纪》将胜利归功于曹操;但《张杨传》却明确记载、此役是由袁绍大将鞠义为主力作战部队。
(袁)绍使将麴义追击(张杨、于夫罗)于邺南,破之。--《魏书八张杨传》
内黄县恰恰就在邺县以南,两县皆属魏郡。可知此役是袁绍指挥,鞠义为先锋,曹操为偏师。陈寿的“草蛇灰线”技法令人惊叹。
内黄之战可见兖州、冀州的一系列军事行动,均是在袁绍的指挥下,曹操不过是麾下偏军。恰如《檄文》所言,曹操彼时之于袁绍、就是个“被以虎文、授以偏师”的鹰犬之才而已。
幕府(袁绍)辄复分兵命锐,修完补辑,表(曹操)行东郡太守、兖州刺史,被以虎文,授以偏师,奖蹙威柄,冀获秦师一克之报。--《为袁绍檄豫州》
曹操的东郡太守、兖州刺史皆为袁绍表奏。甚至连《魏书武帝纪》都无可避讳,只得秉笔直书。可见其“仆从军”的地位。
袁绍因表太祖为东郡太守,治东武阳。--《魏书一武帝纪》
曹操因为早期官职皆是伪职,还曾遭到吕布轻视,被认为“皆绍擅署之职也”。
(吕)布自以有功于袁氏,轻傲绍下诸将,以为擅相署置,不足贵也。--《英雄记》
于夫罗与张杨,早期是与袁绍合纵讨董的。在关中朝廷的策反之下,迅速倒向董卓,抗击袁绍。袁绍上疏中自诩的“黄巾十万焚烧青兖,黑山张杨蹈藉冀域”说的就是此事。
建安元年,绍上书云:“黄巾十万焚烧青兖,黑山、张杨蹈藉冀域。臣辄承制以议郎曹操权领兖州牧。”--《后汉书袁绍传》
只不过袁绍疏奏中的“黑山”,其实是指冀州牧壶寿。只不过他不好直接写出自己的“逆举”,毕竟壶寿是被绍所杀。
黄巾十万焚烧青兖,黑山张杨蹈藉冀域在关东叛军的授意下,长安朝廷派入关东的兖州刺史金尚、也被曹操驱逐,最终竟投了袁术。
金尚,京兆人,献帝初为兖州刺史,东之部,而太祖已临兖州,尚依袁术。--《典略》
曹操在袁绍集团的定位,是南部(即兖州)督军。袁绍阵营的首任兖州督军应是东郡太守乔瑁。
瑁从父乔玄与曹操亲善;其本人又是袁氏故吏,在充任东郡太守前,还曾做过一任兖州刺史。是“镇抚南部”的最佳人选。
(乔)瑁字元伟,玄族子。先为兖州刺史,甚有威惠。--《英雄记》
只不过乔瑁死于关东军阀火并,被新任(兖州)刺史刘岱所杀。颇疑乔瑁亦参与拥立刘虞。
瑁死,袁曹便坐视刘岱败死黄巾之手(),此即臧洪在《绝交书》中所言“袁绍串通黄巾”之事。
足下讥吾恃黑山以为救,独不念黄巾之合从邪?加飞燕之属(指黑山)悉以受王命矣!--《魏书七臧洪传》
有趣之处,是揭露黑幕的大英雄臧洪,是曹操之后的继任东郡太守。亦为袁绍所署。
④小结
初平年间的混乱状况,不仅是军阀彼此倾轧的问题;最主要是陈寿限于时代,许多“敏感问题”无法秉笔直言、导致读者产生理解偏差。
这就是为什么《后汉书》记载的核心人物(冀州牧)壶寿、以及黑山“岁举孝廉”的线索,在《三国志》中居然完全缺载。
初平年间(-)河北的主要线索,即袁曹联军,对抗汉廷王师。只不过“王师”被蔑称为“黑山”而已。
至于张杨、于夫罗、袁绍、曹操、张燕诸人,不过是涉足其中的配角。
如果不厘清上述诸事,便无法理解“黑山”的真实含义。
张燕在接受招安、功名在身之后,怎么可能还自称“黑山”?黑山之名,无疑是曹操为了掩饰“曾经对抗汉廷”的黑历史、而刻意沿袭的蔑称。
这也能侧面解释,为何“威镇河北、人众百万”的黑山张燕,在《魏书八》的本传之中,记载甚略,几乎一笔带过。因为如果详细撰写,势必会提及“曹操臣事袁绍”的旧事,故讳之。
至于“士卒多叛、兵不满五百”的曹操,在袁绍胁夺冀州之后,一夜间具备了对抗王师(黑山)的力量,引兵南下,平定兖州东郡;又北上冀州魏郡,协助袁绍镇压于夫罗、张杨。
一切线索,均明确指向了袁曹的“君臣关系”。
在《魏书》中被陈寿刻意抹去的线索,在《后汉书》中均可找到。毕竟相比《后汉书袁绍传》(字),《魏书六袁绍传》(字)的篇幅只有前者的三分之一。
亦可见袁绍被抹黑到了何种地步。
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归焉。信矣。
我是胖咪,百家号历史原创作者。漫谈历史趣闻,专注三国史。从史海沉钩中的蛛丝马迹、吉光片羽,来剖析展开背后隐藏的深意。
Thanksforread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