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是《庄子》中的最高概念,《大宗师》云:“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庄子认为,道不可受,道不可见,但它却是可传、可得的,也就是说道是可以体认的,《知北游》云:“夫体道者,天下之君子所系焉。”
而庄子对道的体认则是通过“目击道存”的方式来完成的,所谓“目击道存,亦不可以容声矣”,这是一种“整体直观”式的体悟方式,它以“忘我”为基础,以“物化”为途径,以“得一”为目的,具有着不可言说、整体把握、物我为一的特征。
魏晋六朝时期,由庄学发展而来的玄学又与佛学交融会通,遂有了禅宗的出现,禅宗在形成和发展的过程中吸取了庄学思想,表现出“不立文字”、“见性成佛”的特征。禅宗认为佛法不是靠“学”,而是靠“悟”来完成的,需“识自本心”,语言文字于他们而言,只是“迹”而非“心”也,因此,佛法不能形诸语言文字,是说不得的,如六祖慧能言:“诸佛妙理,非关文字。”
大珠慧海禅师亦云:“是以发菩提者,得意而忘言,悟理而遗教,亦有得鱼忘筌,得兔忘蹄也。”庄、禅在参禅悟道上的相通之处显而易见,二者皆以“直观体悟”为其内在思维方式。正是庄、禅“直观体悟”的思维方式与《周易》“立象尽意”的表达模式共同构成了意象批评的思想基础,这也就决定了意象批评方法在内涵上具有着直观性、体悟性和整体的特征。
01“由人及文”的意象化品评
受“人文合一”观念的影响,我国古代文学批评与人物品评有着密切的关联,意象批评亦是如此。我国古代人物品评的风尚当源于孔子的流品观念,至汉代,取士用人以察举和征辟为制,流品观念影响日益深广,先有《汉书·古今人表》以道德礼义为标准,将前代历史人物分为上、中、下三等,每等之中又分三等,从上上等的“圣人“到下下等的“愚人”,共分九等,即所谓“九品论人”。
后又有汉魏刘邵《人物志》,是书总结了前人的人物品评理论,提出了“善喻者以一言而明数事”的人物品评方式,其“趋于用文学之语言,以言某一特定个人之风度与性情,而罕用表抽象之概念之语言。”
这时,人物品评的标准已由道德礼义逐渐向风度性情转变,表现出了魏晋人物品评的一些特点。魏晋人物品评有着两个不同以往的鲜明特征,一是注重人的容貌气质,二是多以具体的意象加以形容,但是,这种品评方式并不是直至魏晋才出现的,以意象品评人物之风尚自先秦已有,如《诗经》中《卫风·淇奥》云:“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秦风·小戎》云:“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孟子·公孙丑上》引评孔子语曰:“麒麟之于走兽,凤凰之于飞鸟,泰山之于丘垤,此时用于评人的意象已较为丰富,不过,这种人物品评方式还是至魏晋以降才蔚为大观的,《世说新语》专为记录魏晋之风流故事,其中记载了不少以意象品评人物之语,如《容止篇》有:“裴令公目王安丰眼烂烂如岩下电”,“时人目夏侯太初朗朗如日月之入怀,李安国颓唐如玉山之将崩”,《赏誉篇》有:“王戎目山巨源:‘如璞玉浑金,人皆钦其宝,莫知名其器。
公孙杜目邴原:‘所谓云中白鹤,非燕雀之网所能罗也。此处有一个值得注意的地方,就是魏晋人物品评常用“目”字来观照人物,从此亦可以看出《庄子》“目击道存”的直觉体悟方式对意象品评方法的影响。魏晋之时,以意象品评人物的范围已从单纯评论人的容貌气质扩展到了评论人物的语言或文章风格上,出现了如:“潘文灿若披锦,无处不善;陆文若排沙拣金,往往见宝。”
02“诗评”之体的形成路径
以意象批评方法评文之语。虽然在此之前,曹植《前录序》已有:“故君子之作也,俨乎若高山,勃乎若浮云,质素也如秋蓬,摛藻也如春葩。”之语,但这并不能算作是严格意义上的意象批评,因为这里仅是针对文章的一种理想风格的描绘,尚未落实到意象批评所要求的具体个人风格上。王世贞《艺苑卮言》云:“汤惠休、谢混、沈约、钟嵘、张说、刘次庄、张芸叟、郑厚、敖陶孙、松雪斋,于诗人俱有评拟,大约因袁昂评书之论而模仿之耳。”
这里“袁昂评书之论”指的是袁昂之《古今书评》,王世贞认为“诗评”等评拟之体皆是由模仿《古今书评》而来。郭绍虞先生在阐释“诗评”概念时,亦指出其渊源:“诗评之体,远本于袁昂之书评,近出于张说之论近代文士及皇甫湜《谕业》。”由此观之,“诗评”集中运用意象批评方法连评的体制,应是对前朝“书评”和“文评”之体的承传。
袁昂《古今书评》集中运用意象批评方法连评数家书之风格,是最早出现的评拟之体。而书法批评对意象批评方法的运用,本就早于文学,《汉书·贡禹传》记载:“史书而仕宦。”史书,即隶书,善“书”者方可入仕,可见,汉代开始对文字的规范和美观提出了明确的要求,作为汉字的艺术化,书法遂由此从实用转向审美,迅速发展成为一门艺术,书法批评亦由此而盛。
汉字以“象形”为其最大特点,以意象批评方法评之,显然是最合适不过的了。“现存最早的‘意象批评’法的例证,见于西晋卫恒的《四体书势》。”所谓“四体”,指的是古文、篆书、隶书、草书。卫恒以意象分别描述“四体”之风格,如《古文势》云:“其曲如弓,其直如弦。矫然特出,若龙腾于川;森尔下颓,若雨坠于天。
或引笔奋力,若鸿雁高飞,邈邈翩翩;或纵肆阿那,若流苏悬羽,靡靡绵绵。是故远而望之,若翔风厉水,清波漪涟;就而察之,有若自然。”但是,同曹植《前录序》中出现的评文之语一样,这亦不能算作是严格意义上的意象批评,因为这仅是对于一种书体风格的描绘,而非针对具体书家的个人风格。同样的还有后来司空图《二十四诗品》,司空图以意象为喻,描写了二十四种类型的诗歌风格,但亦未进入到对诗家个人风格的描述,因此也非严格意义上的意象批评。
03书法意象批评
直到东晋至唐五代,才出现了典型的书法意象批评,而袁昂《古今书评》便是“典型中的典型”。《古今书评》撰于南朝梁普通四年,为奉敕之作,举从秦迄梁书家凡二十五人,均采用意象批评方法,不分等第,逐一品评,袁昂此评抓住了各家书最为突出的风格特征,并拟之以人、物的风姿神态,用比形象鲜活。
以被他推为“四贤”的张芝、钟繇、王羲之、王献之为例,草圣张芝开拓了草书体势而为“一笔书”,其字势连绵跌宕,倏忽万变,气象宏大,如此飘逸之风神,确如武帝凭虚御风以求长生之境;钟繇笔意气势紧凑附着,环环相扣。
正如飞鸿戏海般有翩翩自得之状,又如舞鹤游天般高旷淡远,绝弃尘俗;王羲之书神峻卓荦、倜傥不群,偶然失意疏控,却也超然不凡,有如谢家子弟佼佼于六朝膏粱子弟之中而声誉卓著;王献之书潇洒流落,但纵横牵萦,不免拖拉缠绵,好似风流华美的河洛少年,有志得意满之貌,却失之利落。袁昂分别以“汉武帝爱道”、“飞鸿戏海,舞鹤游天”、“谢家子弟”、“河、洛间少年”等意象描摹四家书之风神,言虽简而意无穷。
04结语
《古今书评》集中运用意象批评方法,连评了二十五家书之风格,实为后代“书评”乃至“文评”、“诗评”之滥觞。后代“文评”中,又以唐代张说、皇甫湜论时人之文最具代表性,张说之“文评”承《古今书评》之余绪,集中运用意象批评方法,对武后至玄宗朝十学士之文进行了形象化的连评,从多人一评到一人一评,长短并举,综合评说。
他认为李峤、崔融、薛稷、宋之问之文皆如“良金美玉”,精良无瑕;富嘉谟之文如“孤峰绝岸”,气势磅礴而过于肃穆;阎朝隐之文如“丽色靓妆”绮丽多姿而悖于风雅;韩休之文如“太羹玄酒”,温雅谨严而失之意味;许景先之文如“丰肌腻体”,雍容艳丽而缺乏风骨;张九龄之文如“轻缣素练”,清淡实用而不善修饰;王翰之文如“琼林玉斝”,文采奕奕而白璧多瑕。张说以如此七种意象,形象地状写出了十学士为文之风格,文笔精壮而形容得体。不过此段“文评”仅是出于与徐坚闲谈之语,并非专为著文而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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