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近照
作者简介:夏汉宁,江西省社会科学院二级研究员,院宋代文学与文学地理学重点学科带头人,中国文学地理学会常务副会长兼秘书长、中国宋代文学学会常务理事、中国词学会理事、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江西省文联委员、江西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江西省文艺学会会长等。研究方向为文学地理学、宋代文学与江西地域文化等。
中国诗歌自诞生之日始,就烙上了鲜明的地域印记。众所周知,中国有一部开创古代诗歌创作源头的诗集——《诗经》,这部诗集就与地域有着密切关联,尤其是十五国风,更鲜明地涂抹上了当时十五个诸侯国的“地方”色彩。可以这样说,十五国风与地域有着“血肉难分”的关系,这也使得《诗经》的地域性特征得以凸显。从地理的角度观察,《诗经》应该是中国诗歌地理的源头。???????
一有学者将十五国风(也就是将这十五个不同地域的乐歌),分成了五大诗歌区域:一是南区(《周南》《召南》《陈风》),其中二南主要在南阳(今河南西南部、湖北北部)和南郡(今湖北江陵)一带(二南后来被楚国所吞并,所以有学者一般认为《周南》、《召南》当为《楚辞》之源),其作品所表现的内容多为女性劳动、恋爱和思夫等,也有部分作品是描写礼俗的,如庆祝新婚、恭贺多子等等。陈地主要在今河南淮阳、柘城和安徽亳县一带,其作品多半与恋爱婚姻相关。二是西区(《秦风》《豳风》),秦原居甘肃天水,后来逐渐东扩,并占据陕西一带,平王东迁之后,西周王畿和豳地均归秦。豳在今陕西旬邑、彬县一带。《秦风》中的作品以尚武精神和杀伐之音为多。宋朱熹在《诗集传》卷六中说:“秦人之俗,大抵尚气概,先勇力,忘生轻死,故其见于诗如此。”《豳风》则主要表现的是豳地农家生活,反映农夫辛勤劳作的情景,其作品《七月》,被认为是中国最早的田园诗。三是北区(《魏风》《唐风》),魏的地域范围在今山西芮城一带,唐的地域范围在今山西中部,后称晋。宋朱熹在《诗集传》卷五中云:“其地狭隘,而民贫俗俭,盖有圣贤之遗风焉。”对于唐风,朱熹在《诗集传》卷六中是这样评说的:“其地土瘠民贫,勤俭质朴,忧深思远,有尧之遗风。其诗不谓之晋,而谓之唐,盖仍其始封之旧号耳。”四是中区(《邶风》《墉风》《郑风》《卫风》《王风》《桧风》《曹风》),邶和墉皆为卫邑名,故同属一地;郑的都城在新郑,其地域范围主要在今河南郑州一带;卫的地域范围在今河北磁县、濮阳,河南安阳、淇县、汲县、开封、中牟等地;王即为王都的简称,平王东迁至洛邑,即今河南洛阳一带;桧的故都在今河南密县与新郑之间,其范围大致包括今密县、新郑、荥阳一带;曹建都陶丘,即今山东定陶西北其地域范围在今山东菏泽一带。关于这些地方的诗歌所表现的内容,前代学者多有论述。五是东区(《齐风》),齐的范围主要在今山东中北部,建都于临淄。司马迁在《史记》卷一百二十九是这样描述的:“齐带山海,膏壤千里,宜桑麻,人民多文彩布帛鱼盐。临菑亦海岱之间一都会。其俗宽缓阔达,而足智,好议论,地重,难动摇,怯于众斗,勇于持刺,故多劫人者,大国之风也。”故《齐风》善于夸饰,宽缓阔达,节奏疏宕。十五国风这种地域特色的形成,当与那个时代的采诗制度有着密切的关系,孔子就曾指出:“《邦(国)风》,其内物也博,观人俗焉,大敛材焉,其言文,其声善。”[1]此后文献对此也多有记载:“周公制礼作乐,采时世之诗以为乐歌,所以通情相风切也。”[2]“诵其言谓之诗,咏其声谓之歌,故古有采诗之官,王者所以观风俗,知得失,自考正也。”[3]“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4]而这种采诗制度对后世仍有影响,如秦、汉时期就延续了这种采诗制度,并在朝廷设立了专门的官署——乐府。后人把这些经过搜集整理的诗歌称作“乐府诗”。“乐府诗”也是继《诗经》《楚辞》之后而兴起的一种新诗体。由于“乐府诗”有不少作品是采集于民间的歌谣,因此在诗歌文本上,这些作品都与《诗经》中的十五国风一样,带有鲜明的地域特色,正如班固所言:“自孝武立乐府而采歌谣,于是有代、赵之讴,秦、楚之风。皆感于哀乐,缘事而发。亦可以观风俗,知薄厚。”[5]所以,从这个层面上看,《诗经》十五国风的地域性特征在很大程度上也影响了“乐府诗”。
在中国古代,还有一部与《诗经》并称的的诗集,这就是《楚辞》。这部诗集同样具有鲜明的地域特征。这里需要加以说明的是,在《诗经》十五国风中,人们竟然寻找不到“楚风”的“身影”,这不能不让许多人感到疑惑。为此,历代学者对这个疑问都作了探索,并表达了各自的观点,而最具代表性的观点当属《周南》《召南》即为南方之作(这“南方”自然包含了楚地)。毛亨在解读《周南·汉广》时是这样说的:“《汉广》,德广所及也。文王之道,被于南国,美化行乎江汉之域。”[6]朱熹在解释“二南”时也曾说:“周,国名。南,南方诸侯之国也。……于是德化大成于内,而南方诸侯之国,江、沱、汝、汉之间,莫不从化,盖三分天下而有其二焉……盖其得之国中者,杂以南国之诗,而谓之《周南》。言自天子之国而被于诸侯,不但国中而已也。其得之南国者,则直谓之《召南》。”[7]毛、朱二人均认为“二南”所收作品,大多产生于南国,而且其中部分篇章也带有“楚味”,这似乎也可看成是楚歌之代表,但是绝对不能以楚风名之。即便如此,“二南”的风格及特征,都对后来《楚辞》的出现产生了一定影响,这当是毋庸置疑的。元人祝尧就曾明确地说:“然骚者,《诗》之变也。《诗》无楚风,楚乃有骚,何邪?愚按,屈原为骚时,江汉皆楚地,盖自文王之化行乎南国,《汉广》《江有汜》诸诗,已列于‘二南’,十五国风之先。其民被先王之泽也深。风雅既变,而楚狂‘凤兮’之歌,沧浪孺子‘清兮浊兮’之歌,莫不发乎情,止乎礼义,而犹有诗人之六义,故动吾夫子之听。但其歌稍变于诗之本体,又以‘兮’为读,楚声萌蘖久矣。”[8]正因为《楚辞》与“二南”有着如此密切的关系,所以《楚辞》在文本上同样深深地烙上了地域的印记。关于这一点,宋人黄伯思在《校定楚词序》中认为:“盖屈、宋诸骚,皆书楚语,作楚声,纪楚地,名楚物,故可谓之‘楚词’。若些、只、羌、谇、蹇、纷、侘、傺者,楚语也;顿挫悲壮,或韵或否者,楚声也;沅、湘、江、澧、修门、夏首者,楚地也;兰、茝、荃、药、蕙、若、苹、蘅者,楚物也。他皆率若此,故以‘楚’名之。”[9]黄伯思的这段话,明确地指出了《楚辞》作品中所展现出的地域特征,而这种地域的特征实在就是对《诗经》十五国风地域特征的继承。值得注意的是,这段话还指明了这样一个事实,这就是在距今余年前,中国诗人的创作就与地域有着自觉而又密切的关系,地域性特征已然成为他们诗歌作品中的重要元素或标志。由此可见,中国古代诗歌在进入诗人个体创作之初始,就与地域有着血脉相连的关系,《楚辞》的诞生就充分证明了这一点。中国古代诗人与地域的这种血脉相连的关系,就如同文化基因或文明密码,牢牢地附着在诗人的灵魂中,并形成了诗歌创作传统。这种传统绵延数千年,一直深深地影响着一代又一代诗人的创作。中国的古代诗人,一路行走,一路创作,他们的作品既留下了诗人行走的足迹,同时又在他们的作品中,深深地刻下了山河江湖、城市乡村的印记。像这类事例在中国历代诗人的作品中真可谓俯拾皆是,举不胜举。在这里仅仅看一些诗人诗作的题目,便可管中窥豹,略见一斑。如:谢灵运《入彭蠡湖口》、李白《望庐山瀑布》、苏轼《初入庐山三首》、陆游《游山西村》、范成大《夏日田园杂兴》等等,这些自然景观经过诗人生花妙笔,便成了魅力无穷的文学景观。再如王勃《滕王阁》、王之涣《登鹳雀楼》、崔颢《黄鹤楼》、欧阳修《寄题沙溪宝锡院》、苏轼《题西林壁》、黄庭坚《登快阁》等作品,原本这些人文景观或许很普通,但是,经过诗人的艺术加工后,这些看似普通的人文景观,便增添了一层引人入胜的艺术感染力,从而使得这些人文景观,演变成为著名的伫立在城乡山林之间的诗意浓郁的文学地标,虽然历经数千年,这些地标建筑多有损毁,但是,对于这些地标建筑,历代都极为重视,往往是屡毁屡建,从而使得这些地标建筑永远存续在广袤的大地上,同时也永远伫立在人们的心间。
二
我们说,《诗经》开启了中国古代文学批评中的地域视角,是因为《诗经》具有很强的地域性,因此,早在先秦、两汉时期,人们在解读或评论《诗经》时,特别是在解读或评论国风时,很自然地就会将目光聚焦在地域上,换言之,以地域的视角来阐释《诗经》,这已是先秦、两汉评论家们所采用的重要批评方法之一。也正是从他们的《诗经》批评开始,地域视角便成了后代文学批评家们代代相承的文学评论传统。在这里,首先应该提到的便是吴公子季札,他在对《诗经》十五国风解读时,地域意识就显得十分明显,《左传·襄公二十九年》曾经记录了吴公子季札的这段著名评论:吴公子札来聘。……请观于周乐。使工为之歌《周南》、《召南》,曰:“美哉!始基之矣,犹未也,然勤而不怨矣。”为之歌《邶》、《墉》、《卫》,曰:“美哉,渊乎!忧而不困者也。吾闻卫康叔、武公之德如是,是其《卫风》乎?”为之歌《王》曰:“美哉!思而不惧,其周之东乎!”为之歌《郑》,曰:“美哉!其细已甚,民弗堪也。是其先亡乎!”……[10]季札曾接受过六艺等的严格训练,具有很高的文化修养。所以听完一曲演奏,他便能立刻说出作品中的意蕴和地域特点。当然,季札这段话的意义还不仅仅在这一个方面,更有价值的是,他这段话是第一次以地域视角对《诗经》(其实也可扩展为文学)进行系统的评论,这段评论实际上就是《诗经》地理学(亦即中国文学地理)之先声。吴公子季札评《诗经》的年代,距离《诗经》成集的年代并不遥远,因此,我们同样可以这样认为,以地理视阈来观照文学作品,是伴随着中国第一诗歌总集《诗经》的诞生而产生的。季札的这段著名评论,在《诗经》研究和古代文学批评领域至少还有这样两个重要影响:一是对后代文学评论的影响,可以这样认为,后代文学批评中的地域观照,或直接或间地接受这一评论的影响,因而使得文学批评的地域观照得以延续和拓展;二是在季札之后的《诗经》研究中,地域的观照尤为显著,并由此形成了一个极为重要的研究传统,即《诗经》地理学的构建和确立,且在历代学者的不懈努力下,其基本框架已经构建形成,由此形成了具有中国古代文论特色的《诗经》地理学。以地理视阈来观照文学作品,当是中国古代文学批评的重要源头之一。而且,肇始于春秋之际的这一源头,在其后的发展中仍是绵延不断,一直浸润着中国文学批评这块沃土。这里首先应该提到一位重要“接棒者”,他就是班固。他那不朽的历史巨著《汉书》,除了其史学价值外,还具备多学科的多种价值,如开拓《诗经》地理批评就是其中之一。在《汉书·地理志》中,班固将地理视阈作为文学批评的切入角度,对《诗经》等文学作品作了较为系统的地理分析。因而《汉书·地理志》成为吴公子季札之后,以地理视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