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三百首》赏析(7)
杜甫《赠卫八处士》赏析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今夕是何夕,共此灯烛光。
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
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
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
昔别君未婚,男女忽成行。
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方。
问答未及已,儿女罗酒浆。
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梁。
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
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这首创作年代有两个说法,一认为作于乾元二年(公元),时杜甫赴任华州司功,途中路过老朋友卫处士家而作。一说是创作于天宝九载(公元),时作者由东都洛阳归长安,途经卫处士家而作。前一说法为大多数杜诗研究所认同,如《杜诗镜铨》、《杜诗详注》等皆主此说。后一说法的主要代表有明末清初张溍的《读书堂杜工部诗集注解》等。今人萧涤非、余恕诚等则多认为作于乾元二年。杜甫是二十年前与卫八结识,诗中“昔别君未婚”看,杜甫应当年齿长于卫八,且杜似已结婚。以乾元二年前推二十年为开元二十七年(公元),时杜甫正游历齐赵间,则杜甫与卫相识可能在二十九年到天宝四年之间,时杜甫在东都洛阳。乾元二年,杜甫自洛阳赴华州,途中重逢卫八并与话别,之事与诗意较合,诗中所谓“二十载”为虚指。若作于天宝九年,则与卫相识在开元十八年(公元)前后,时杜甫尚未满二十岁,卫则年更少。自天宝五载(公元)以来,至天宝十四载约十年的时间,杜甫一直在长安,诗中言“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似不相合。
那么,诗人的这个朋友卫八又是谁呢?宋·蔡梦弼《杜工部草堂诗笺》卷十四:“按:《唐史拾遗》:‘甫与李白、高适、卫宾相交善,宾年最少号“小友”。’今据此赠卫八云‘昔别君未婚’,则知此诗乃非赠卫宾乎?”明末清初的文学家钱谦益《杜工部笺注·略例》中说:“注家所引《唐史拾遗》,唐无此书,亦出诸人伪撰。”又:“一曰伪撰人名,有本无其名而伪撰以实之者。如卫八处士之为卫宾,惠荀之为惠昭、荀珏,向卿之为向询是也。”朱鹤龄注杜诗时直接说“未详”,还是比较妥当的。既然称杜甫他为处士,说明他是个隐居不仕的人,杜甫与他的交往或许也只有这首诗中所提到的两次。这次分别之后,杜甫便开始了他的为官与漂泊西南的生活,直到去世,再也没有回到长安或者东都洛阳,也不可能再与这位卫八处士相见了。
诗的一开头,“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动如,就是“动则”的意思,如今天口语中“动不动”的意思是一样的。参与商的传说最早见于《左传·鲁昭公元年》:“昔高辛氏有二子,伯曰阏伯,季曰实沈,居于旷野,不相能也,日寻干戈,以相征讨。后帝不臧,迁阏伯于商丘,主辰。商人是因,故辰为商鉴星。迁实沈于大夏,主参,唐人是因,以服事夏商。”这段话中,辰指的是大火,即心宿,有星三颗,即天蝎座的δ、α、τ等星。参即参宿有星七颗,即猎户座的ζ、ε、δ、α、γ、κ、β等星。心宿与参宿在天球上遥遥相对,当大火星在东方天空升起时,参宿正好在西方天空落下;参宿在东方天空中升起时,心宿刚好在西方天空落下。故二星永不得相见,所以古代文学作品中,就以参商比喻双方隔绝。如曹植《与吴季重(质)书》:“然时不我与,曜灵急节,面有逸景之速,别有参商之阔。”杜甫此正用此比喻他与卫八自二十年前一别,难得相见之情景。“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则是借用《诗经·唐风·绸缪》中的句子,表达朋友相见时的惊喜与意外。“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又如《说苑·善说篇》记述了这样一个故事,鄂君子析乘坐着装饰华美的船在长江上泛舟,这时撑船的越人唱了一段越歌,鄂君听不懂他唱的什么,于是招来懂越歌的翻译为他“楚说之”:“今夕何兮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兮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这两则著名的古代诗歌中用到“今夕何夕”时都是来表达见到意想不到的人时的惊喜之情。我想,此时杜甫见到二十年未见的老朋友,也正是充满惊喜与感慨吧。诗的这四句可以算是诗的第一个层次,总提全诗内容,为后面的感慨奠定了基调。
参宿心宿(大火,即商星)紧接着“少壮能几时”到“重上君子堂”六句,则以浓郁的抒情笔调,写出这次重逢的弥足珍重。二十年后,当年的两少年,如今头上都已长了白发,而原先的故交也已是“半为鬼”了。此时杜甫年龄也才刚48岁,为什么会是朋友死了大半的呢?乾元二年,也就是公元年的唐朝,正处在安史之乱中。杜甫此前困守长安十年,过着“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的近乎乞讨的生活。原希望凭自己的志向与才华,在这个让人看似充满希望的时代“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谁料先是应诏轂下,被李林甫一个“野无遗贤”的马屁弄得刹羽而归。好不容易通过进《三大礼赋》和《封西岳赋》而受到玄宗的任用,授了右卫胄曹参军的职务,偏偏又赶上了安史之乱这场足以改变那个时代任何命运的大动荡。在这漂石破舟的滔天浊流中,诗人开始了流离转徙。等到他从叛军手中脱逃,得知肃宗在武威登极,仓皇赶到行在时,那时的情景是“麻鞋见天子,衣袖露两肘”。好在这次他被封授左拾遗,旋曹房琯事,不仅丢了官职,还交与三司推问,无疑已是阶下囚了,幸被宰相张镐救之。乾元元年六月出任华州司功参军。因事往东都洛阳,在离开洛阳赴任途中,遇到分别二十年的老朋友:诗就是在这种情况写成的。诗中一句“惊呼热中肠”,想一想,谁在述说这段经历时,心中不会感到的热辣辣的呢?开头四句“动如参商”的感慨、“今夕何夕”的惊叹不全在自然而然之中了吗?由此可见,今夜灯烛光下的朋友相对而坐,着实是这场大动乱中多么难能可贵的场景呀!这样的一点美好,是人生中的多么难得的奢侈呀!试想,这里的“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中的“焉知”一词,是诗人此刻怎样的一种慨叹!
一举累十觞
可是,杜甫毕竟不是普通的作诗者,就在对这艰难时事的感叹之时,笔却陡然一转,写出一幅温馨的家庭宴友图。“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从感慨之中跳出的如此自然,娓娓道来。“怡然”以下四句,写出了朋友的家庭和谐,家风淳朴,家人都自己的这位老朋友一样,古道热肠。在这动乱之中,朋友这里真是一处难以寻觅的世外桃源。下面两句更是耐人寻味。《南齐书·周顒传》有这样一段记载:
每宾友会同,顒虚席晤语,辞韵如流,听者忘倦。兼善《老》、《易》,与张融相遇,辄以玄言相滞,弥日不解。清贫寡欲,终日长蔬食,虽有妻子,独处山舍。卫将军王俭谓顒曰:“卿山中何所食?”顒曰:“赤米白盐,绿葵紫蓼。”文惠太子(萧长懋,建元四册立为太子,永明十一年,先齐武帝萧赜死,故未即位)问顒:“菜食何味最胜?”顒曰:“春初早韭,秋末晚菘(即今白菜)。”时何胤亦精信佛法,无妻妾。太子又问:“卿精进何如何胤?”顒曰:“三涂八难,共所未免。然各有其累。”太子曰:“所累伊何?”对曰:“周妻何肉。”其言辞应变,皆如此也。
又《楚辞·招魂》:
稻粢穱麦,挐黄粱些。《注》:“稻,稌。粢,稷。穱,择也,择麦中先熟者也。挐,糅也。言饭则以秔稻糅稷,择新麦糅以黄粱,和而柔嬬,且香滑也。”《补注》:“颜师古云:《本草》所谓稻米者,今之稬米耳。《说文》云:稻,稌也。又《急就章》云:稻黍秫稷。左太冲(思)《蜀都赋》云:粳稻汉漠。益知稻即稬,共粳并出矣。粢,子夷切。《本草》云:稷,即穄也。今楚人谓之稷。穱,音捉。稻处种麦也。挐,女居切。《记》云:饭黍稷稻粱,白黍黄粱。《本草》:黄粱出蜀、汉,商、浙间亦种之,香美逾于诸粱,号为竹根黄。”
古代诗歌作品的用典,是一种特殊的引用,它用以往熟语成言,或传说故事,或人物事迹,通过加工提炼,糅合入自己的语言中,古旧的外壳,封装上自己崭新的情感。汉末的古诗,魏晋以后的文人诗歌创作,已大量使用了这一修辞方法。对于一向讲究整饬、凝炼的古典诗歌,我们一向缺少鸿篇巨制的古典诗歌来说,用典的确是一个经济实惠的办法——用最少的语言,表达最繁富的内容。到了唐代,用曲已经形成写作诗歌散文的必备之法。倘若不用几个典故,你一定会收到别人几个白眼。宋称杜诗“无一字无来处”,于是杜诗几乎是被当作了用典的典范了。于是讲究用典、字词讲求出处,这一风气也就一直延续下去。唐代的时候,或官修、或私著,还产生了像《艺文类聚》、《初学记》、《意林》、《匡谬正俗》等类书,专供写诗的人积累和查询典故用。后来,类书的编纂便成我国传统学术的一个重要分枝。《红楼梦》第十八回,因贾妃不喜“红香绿玉”一词,宝钗看到宝玉的题诗中有“绿玉春犹卷”一句,建议将“绿玉”改作“绿蜡”,宝玉急忙问:“有出处么?”宝钗还悄悄地咂嘴点头地嘲笑宝玉:“亏你今夜不过如此,将来金殿对策,你大约连赵钱孙李都忘了呢。唐钱翊(原书误,《未展芭蕉》的作者为钱珝)《咏芭蕉诗》头一句‘冷烛无烟绿蜡干’,你都忘了不成?”虽是小说中的情节,但旧时写诗时斟酌典故字词的情形,也可藉此相见。(引文依列藏本《石头记》)杜诗断不会如宋人说的“无一字无来处”的那么夸张,但就“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两句而言,若不弄明白其出处,是无法理解诗人的用意的。从周顒的故事中,大家可以看到,对于山中的隐者来说,春天早生的韭菜和秋季晚收的“菘”——就是大白菜就是无上的佳肴。间就是《招魂》中的“糅”的意思,米麦揉以黄粱,更是精心制作的面食,足见主人招待老友的良苦用心。这对于动乱之中奔波无定的杜甫,是多么的慰藉!主人所以如此殷勤,下面的两句更感人至深:“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生逢乱世,见一次面太难了,拿出最好的饭食,把酒一次喝个够,下次会面又会在什么时候呢?又会是什么样的景象呢?谁也无法预料。诗人当然领会主人的意思,“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最末两句,紧承前四句的饮酒,又照应开头的“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杜诗详注》引周甸注云:“前曰人生,后曰世事,前曰如参商,后曰隔山岳,总见人生聚散不常,别易会难耳。”美好的会面只能是暂时的,我明天就要去到华州去任司功参军之职了,今后我们还能会面吗?不知道。今后我们各自的生活走向又会是什么样的呢?也不知道。我们的大唐帝国的前途命运又会是怎样呢?也还不知道!——世事两茫茫!这一时期,杜甫写了为他“诗史”之誉的“三吏三别”,写出光照千古的名篇《北征》,写出至今读来都觉得惊心动魄的名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命运让诗人颠沛沉浮,甚至饥寒交迫,命运也让诗人进入了他的第一个创作高峰期,他这一时期的众多名篇,一个诗人一生能写出一两首,恐怕也足以扬名立万了,而杜甫却写出了可观的几十上百首。杜甫曾经说过,自己“非无江海志,潇洒送日月”,但生活不让他这样做,时代不让他这样做,他自己内心的某种莫名的冲动也不让他这样做,在未来的十余年的生命之旅中,还将有千余首名篇要奉献我们诗歌宝库中。
安史之乱
这首诗,在杜甫的这一时期的作品,有点别调独弹的样子。这从我们上面举的一些作品中,对比一下是不难看出的。诗用从平淡的叙事,以真景写真情,写出动乱的难得温情,表现是诗人与朋友的真挚的友谊。在时代的大背景下,宛如黑暗的孤岛上的一盏温暖且微茫的烛火,虽未曾照亮什么,却也倔强地燃烧。语言平近却极其精妙练达,结构平直却内敛许多波折。张溍称其“全诗无句不关人情之至,情景逼真,兼极顿挫之妙”,是极为得体的。
最后要补充一下,诗中的“父执”指父亲的好友。语出《礼记·曲礼上》:“见父之执,不谓之进不敢进,不谓之退不敢退,不问不敢对,此孝子之行也。”《孔疏》云:“父之执谓执友,与父同志者也。或故往见,或路中相见也。”又《坊记》:“子云:于父之执,可以乘其车,不可以衣其衣,君子以广孝也。”《注》:“郑氏曰:父之执,与父执同志者也。”杜甫用父执对朋友的儿子自称,意在表现朋友的儿女的孝敬,以见朋友家庭之和谐美满。又《杜诗详注》卷六:“陶潜《桃花源诗序》: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见渔人,乃大惊,问所从来,具答之。便邀还家,设酒杀鸡作食。远注:此段纯用其意。”远谓张远,注见张著《杜诗荟萃》卷六。又《杜诗荟萃》卷六此诗后注云:“《郭林宗别传》:林宗友来,夜冒雨剪韭作饼。”明程登吉编《幼学琼林》中有“冒雨剪韭,郭林宗款友情殷;踏雪寻梅,孟浩然自娱兴雅”条,不言出自何书。清陈元龙《格致镜原》卷六十二《蔬类一·韭》云:“《郭林宗别传》云:林宗有友人夜冒雨至,剪春韭作炊饼,今洛人效之。”然《郭林宗别传》久已佚,不知从何处得见。又《编珠》卷四《补遗》有“剪韭献芹”条:“郭林宗见友来,夜冒雨剪韭作炊饼。”按《编珠》佚书,《补遗》为清人高士奇揖录,范烨《后汉书》郭泰本传无,或为他家《后汉书》,至明清时亦已散伕。故以为诸家注此或以传闻为据耶。
上所补充内容,可供也对欣赏此诗有参考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