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夔是袁术故吏,入魏为太仆,官至九卿。虽然《何夔传》极力美化传主的过往经历,但从史料线索中仍能看出这种叙事逻辑的特殊意义。
由于袁术在汉末率先僭号,因此被视作窃国巨贼。在此背景下,何夔效力于袁术的过往经历,便成为人生的重要污点。
鉴于何夔子孙显赫于魏晋之世,因此王沈与陈寿在修史时都尽量避免谈及何夔家族的敏感过往,并尽量撇清传主与袁术集团的联系。这实际是一种“为尊者讳”的写作方式。
本文想就《何夔传》的相关线索,还原事件始末,并分析传主与袁术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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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何夔“避乱淮南”事件考证
何夔出身豫州陈郡阳夏县,其曾祖何熙曾在东汉做过一任司徒,位列三司。
照此推断,何氏当为地方望族。然而汉末大乱时,何夔却离开豫州陈郡,前往扬州避难。更令人疑惑的是,《何夔传》对传主流徙的原因竟不置一词。
(何夔)长八尺三寸,容貌矜严。避乱淮南。--《魏书何夔传》
按记载,袁术进驻寿春之后(),征辟何夔,而“夔不应,遂为术所留”。
后袁术至寿春,辟之,夔不应,然遂为术所留。--《魏书何夔传》
这种前后矛盾的写作方式更加令人费解。考虑到淮南郡治寿春,那么何夔离开陈郡、前往寿春的原因,只能是投靠袁术。
何夔既然在事前主动依附,在事后又“为袁术所留”,他又如何会驳斥袁术的面子,拒绝征辟?可知《何夔传》的叙事构建,实属事后遮掩,意在塑造袁术“逼良为娼”的奸恶形象,顺便撇清何夔“从贼附逆”的污点事迹。
这种写作方式,与《张范传》高度相似。因为张范虽然拒绝了袁术的征辟,却派遣弟弟张承参与袁术集团的活动。其真实心态亦可见一斑。
(张)范避地扬州。袁术备礼招请,范称疾不往,术不强屈也。(张范)遣(张)承与(袁术)相见。--《魏书张范传》
袁术欲僭号,召张范兄弟,范称疾不往据此而论,东汉士大夫在入魏之后尽力撇清与袁术的君臣关系,在当时似属常例,非止何夔一人。
其实何夔投靠袁术的原因很好理解,因为二者存在亲戚关系。
何夔的堂姑是袁术的堂婶,可知两家存在通家之好。汉末乱世时,联姻的家族往往相互依存,比如谯沛的大族曹氏、丁氏、夏侯氏三家便抱团取暖,相互提携。
(袁)术从兄山阳太守(袁)遗母,(何)夔从姑也。--《魏书何夔传》
另外需要谈一谈陈郡的归属问题,它有助于进一步解释何蘷依附袁术的历史背景。
何夔离开陈郡的原因虽然史书无载,但从《武帝纪》、《袁术传》、《孙坚传》等材料中,可以看到初平(-)、兴平(-)年间的陈国下辖县邑,大多处在袁术的控制之下。
早在初平二年(),袁术就派遣孙坚北上,与袁绍集团争夺豫州,还表奏孙坚为豫州刺史。
(袁)术遣孙坚屯阳城拒卓,(袁)绍使周昂夺其处。--《魏书公孙瓒传》
何夔的老家陈郡(彼时叫陈国)阳夏县,当时正处在东汉宗室刘宠的控制下。不过陈国的国相,却是袁术的部将袁嗣。
何夔字叔龙,陈郡阳夏人也。--《魏书何夔传》
及献帝初,义兵起,(刘)宠率众屯阳夏,自称辅汉大将军。--《后汉书孝明八王传》
袁嗣长期在当地担任国相,屯驻陈国武平县,直到建安元年()才被曹操击败。
建安元年春正月,太祖军临武平,袁术所置陈相袁嗣降。--《武帝纪》
按刘宠为陈王、而袁嗣为陈相的记载看,刘宠与袁术最初应该存在合作关系;直到建安二年()袁术称帝,二者合作关系才终止。袁术遂杀刘宠,又杀新任陈国相骆俊。
是岁(建安二年)饥,江淮间民相食。袁术杀陈王(刘)宠。--《后汉书献帝纪》
(骆统)父(骆)俊,官至陈相,为袁术所害。--《吴书骆统传》
建安二年,袁术杀陈王刘宠、陈国相骆俊综上所述,何夔离开陈郡、投奔袁术的原因便一目了然。
建安初年的陈郡既处在袁术的势力范围中,何夔又与袁术存在通家之好,因此他离开豫州、前往扬州实属情理之中。至于《何夔传》提到的“何夔不应(袁术征辟)”等说辞则纯属事后杜撰,不足置信。
②何夔“遁匿灊山”事件考辨
建安年间,袁术派遣桥蕤等人攻打蕲阳,战事不利,遂遣何夔前往蕲阳劝降。何夔既然能被袁术驱使为说客,其政治立场也便不难想象。
(袁)术与桥蕤俱攻围蕲阳,蕲阳为太祖固守。术以(何)夔彼郡人,欲胁令说蕲阳。--《魏书何夔传》
虽然《何夔传》称传主誓死不从,然而这恰恰佐证了何夔效力于袁术幕府的事实。
“蕲阳”地区有些特殊,它不见于《续汉书郡国志》。当时豫州沛国有蕲县,荆州江夏有蕲春县,至于蕲阳则不见记载。学者一般认为蕲阳即沛国蕲县。
蕲阳,汉沛国之蕲县。--赵一清
然而《何夔传》却称蕲阳县隶属何夔的“本郡”,即豫州陈郡。史料所限,晦暗难明。关于这一问题,历朝史家亦众说纷纭。
何夔是陈郡人,而蕲属沛郡,今云“术以夔彼郡人”,所未达也,或“郡人”下有缺文。--赵一清
鉴于建安元年至四年间(-)袁术与曹操曾多次交战,或许有改易郡县划分的行为,因此当时蕲阳究竟隶属沛国还是陈郡,颇难定论,不过它至少证明了何夔确实是袁术故吏。
按记载,何夔拒绝替袁术劝降蕲阳守军,之后便“遁匿灊山”。乍看之下,何蘷似乎是隐遁山野,当了处士;然而实际情况却恰恰相反。因为灊山并非隐居之地,而是袁术的屯兵之所。
(何)夔谓(袁)术谋臣李业曰:“昔柳下惠闻伐国之谋而有忧色,曰:吾闻伐国不问仁人,斯言何为至于我哉!”遂遁匿灊山。--《魏书何夔传》
何蘷遁匿灊山按《袁术传》、《张辽传》记载,袁术的部将陈兰、雷薄等人,当时就屯驻在灊中天柱山。袁术覆灭前夕(),还曾试图前往灊山与旧部会合,重整旗鼓。
(梅)成遂将其众就(陈)兰,转入灊山。灊中有天柱山,高峻二十馀里。--《魏书张辽传》
(袁)术前为吕布所破,后为太祖所败,奔其部曲雷薄、陈兰于灊山。--《魏书袁术传》
换言之,何夔虽然拒绝替袁术游说蕲阳守军,却转往袁术的灊山大营中服役。可知所谓的“遁匿”实属遮掩之词。
③何夔“还乡里”事件考证
《何夔传》记载,传主在建安二年()“将还乡里”,因为畏惧袁术阻挠,遂从小路逃跑,翌年()抵达陈国。
建安二年,(何)夔将还乡里,度(袁)术必急追,乃间行(走小路)得免,明年到本郡。--《魏书何夔传》
由于建安二年()是袁术称帝僭号的同年,因此何夔“弃官归乡”的义举,便平添了几分壮烈色彩。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因为早在建安元年()袁术便失去了陈国的控制权(见前文注引《武帝纪》),建安二年()恰恰是袁术掀起反击战的时间。
按《武帝纪》记载,建安二年九月,袁术派遣军队入侵豫州陈国,试图重夺失地,结果遭遇惨败;其麾下将领桥蕤、李丰、梁纲、乐就等人全数阵亡,连袁术都险些丧命。
(二年)秋九月,(袁)术侵陈,(曹)公东征之。术闻公自来,弃军走,留其将桥蕤、李丰、梁纲、乐就;公到,击破蕤等,皆斩之。--《武帝纪》
由此可知,建安二年()的何夔并非“间道还乡里”(即走小路返回陈国),而是跟随袁术大军一起前往陈国。
以地缘而论,陈国与淮南的距离并不太远,中间仅仅隔着一个沛国。无论如何迁延拖沓,都不可能在路途上花费一年时间。
淮南至陈国地图从《武帝纪》、《袁术传》的时间线索推断,自寿春至陈国,至多不会超过一个月的脚程。可知何夔在建安二年()出发,三年()始“到本郡”,幕后其实有很多难言之隐。
这里存在两种可能。其一是何夔在陈国兵败被俘,其二是何夔返回寿春之后,对袁术失去信心,遂弃袁归曹。
从《后汉书袁术传》的线索看,何夔在战后抛弃袁术的可能性比较大。
惨败于陈国之后,袁术“大将死,众情叛,天旱岁荒,士民冻馁”,几乎难以为继。在这种人心浮动的情况下,何夔离开袁术并不奇怪。
(曹)操击破斩(桥)蕤,而(张)勋退走。(袁)术兵弱,大将死,众情离叛,加天旱岁荒,士民冻馁。--《后汉书袁术传》
令人玩味的是,何夔一抵达陈国,便立刻被征辟为司空掾属(曹操当时是汉廷司空),受到较高礼遇。
(何夔)到本郡。顷之,太祖辟为司空掾属。--《魏书何夔传》
何夔也投桃报李,为曹操提供了许多袁术集团的情报。他还颇有深意地表示“失道之主,亲戚叛之,而况于左右乎”。
时有传袁术军乱者,太祖问(何)夔曰;“君以为信不?”夔对曰:“……夫失道之主(隐喻袁术),亲戚叛之,而况于左右乎!”--《魏书何夔传》
实际这番说辞恰恰是何夔的自我辩白。因为何夔之于袁术,既是“亲戚”,也是“左右”。当然它也层面证明了所谓的“何夔终不为袁术所用”是何等荒谬的遮掩之语。
(袁)术知(何)夔终不为己用,乃止。--《魏书何夔传》
④《何夔传》的叙事构建及背后原因
通过前文的种种分析,可以清楚看到何夔与袁术之间存在明确的亲戚关系与君臣名分,因此陈寿刻意替传主遮掩避讳,便存在现实原因。
按《魏志》沿袭于《魏书》的历史渊源,可知无论是王沈还是陈寿,对何夔家族均秉持回护态度。这与何夔子孙显赫于魏晋之世的历史背景有关。
何夔在魏官至太仆,位列九卿;何夔子何曾在魏官至尚书、司隶校尉;入晋之后官至司徒、太宰,死后又被追赠太傅,位极人臣。何曾子何遵为侍中、大鸿胪;何劭为侍中、尚书,并历显位。
(何)曾以高雅称,加性纯孝,位至太宰,封朗陵县公。年八十余薨,谥曰元公。子(何)邵嗣。邵字敬祖,才识深博,有经国体仪。位亦至太宰,谥康公。--《晋诸公赞》
在此背景下,王沈、陈寿等人当然不敢得罪何氏宗族,甚至在著书立说时需要主动替对方先祖遮掩丑事。
袁术既然是篡汉之贼,那效力于袁术幕府的何蘷便是失节之臣。如果秉笔直书,必有后患。这点简单的道理,陈寿等史官还是明白的。
陈寿修书于晋,不能无所讳;蔚宗(范晔字蔚宗)修书于(刘)宋,已隔两朝,可以据事直书。--《廿四史札记》
陈寿修书于晋,不能无所避讳也正因如此,今日所见的《何夔传》便充满矛盾记载,舛谬非一。事实上由于何夔效力袁术的时间过长,几乎所有的早期事迹均与袁术有关,因此想要彻底洗白断无可能。
在此情况下,史官只能从何夔的心态方面入手,把他描绘成一个“身在袁营心在汉”的义士。当然,这种逻辑十分经不起推敲,本文的写作初衷,也正是为了尽可能还原当时的实际情况。
⑤小结
李世民曾把修史的意义,精确概述为“彰善痒恶,褒吉惩凶”。可知历代史书均难免受到当朝之影响。
大矣哉,盖史籍之为用也。彰善痒恶,激一代之清芬,褒吉惩凶,备百王之令典。--《修晋书诏》
因此史官修书时,替当朝显贵避讳,属于修史惯例,固无足论。其实类似何夔般的人物,在《魏书》中亦非止一例,只不过何夔比较具备代表性,因此详加论述。
通过对细节问题的推敲考证,可以充分还原何夔的早年履历及政治立场。他抛弃袁术而转投曹操,虽是弃暗投明,但他改换门庭之后诋毁旧主,谄媚新君,也颇失名士风范。
南朝学者颜之推,在《家训》中论述三国史事时,曾谈到建安七子之一的陈琳“詈骂旧主”之事。陈琳在袁绍幕府效力时便骂曹操,在曹操幕府效力时又骂袁绍。一代才子风骨扫地,不免令人唏嘘。
陈孔璋(陈琳字孔璋)居袁裁书,则呼(曹)操为豺狼;在魏制檄,则目(袁)绍为蛇虺。在时君所命,不得自专,然亦文人之巨患也。--《颜氏家训》
拟之而论,何夔与陈琳亦颇多相似之处。“良禽择木,贤臣择主”虽是通达之理,但改仕新君而詈骂旧主,终违天理人情,亦可为叹。
我是胖咪,百家号历史原创作者。漫谈历史趣闻,专注三国史。从史海沉钩中的蛛丝马迹、吉光片羽,来剖析展开背后隐藏的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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